紅燭高燒,錦繡堆疊。賈寶玉身著喜服,心中卻一片荒蕪。
薛寶釵端坐帳中,端莊得如同一尊精心雕琢的玉觀音。眼前紅綢鋪天蓋地,他恍然看見的是瀟湘館的翠竹搖曳,林黛玉那雙含愁帶怨的眸子,在記憶深處幽幽地亮著,如同寒夜裡的孤星,刺得他心口生疼。
猶記初入賈府,黛玉父親新喪,纖弱伶仃,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她伶牙俐齒,鋒芒畢露,在規矩森嚴的深宅裡,如同一株帶刺的幽蘭。而薛寶釵不同,她如溫潤美玉,天然帶著薛家的富貴氣度,行事滴水不漏,是老太太、王夫人眼中最合宜的大家閨秀。
寶玉夾在中間,心似浮萍。他沉溺於黛玉靈魂的熾熱與共鳴,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相知;卻又無法不被寶釵身上那份周全的妥帖所吸引,如同倦鳥對歸巢的本能渴望。他像個在兩條湍急河流間掙紮的溺水者,每一條都似乎能渡他上岸,卻又都隱隱指向沉淪。
“金玉良緣”的預言如同命運冰冷的鎖鏈,元春姐姐一道懿旨自深宮落下,將他與寶釵牢牢拴在了一起。黛玉的死訊,則是在這鎖鏈驟然收緊前,最致命的一擊,徹底抽空了他賴以呼吸的生氣。
新婚的夜晚,紅燭搖曳,映著寶釵沉靜如水的側臉。她替他寬衣,指尖冰涼,動作一絲不苟。寶玉閉上眼,極力想捕捉一絲屬於塵世夫妻的溫存暖意,心頭卻隻餘一片荒寒。他病倒了,昏沉中儘是舊影:黛玉焚稿時那灰燼的冷香,幽幽不散;怡紅院裡晴雯被逐前撕扇的脆響,淒厲如裂帛;還有襲人溫存的淚,滾燙地落在他手背上……那些他珍視過的、鮮活過的生命氣息,都一點點被這深宅的規矩磨蝕殆儘。他像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的、無聲的磨盤。
寶釵日夜侍奉在側,端藥遞水,無微不至。一日午後,她熬得累了,伏在榻邊小憩。寶玉昏沉醒來,目光無意間掃過她頸間那條從不離身的金項圈。那項圈他曾見過多次,上麵鏨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字,與他的通靈寶玉上“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正是一對,是所謂“金玉良緣”的鐵證。此刻,一縷微光恰好落在項圈的一個接口處,那裡似乎有些異樣。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觸到一處細微的凸起,輕輕一撥——竟是個極其精巧的暗扣!項圈無聲地在他手中鬆開了。
裡麵掉出小小一卷泛黃的紙。他顫抖著展開,上麵是熟悉的、屬於薛姨媽的字跡,墨跡已有些黯淡:“釵兒項圈,命匠人依玉上字跡仿刻‘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字,務必精細。”下麵附著匠人領銀錢的簽押。一紙冰涼,如淬毒的匕首,猛地紮進他混沌的意識深處。
原來如此!那所謂的“天命所歸”,那捆綁了他半生的“金玉良緣”,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精心設計的謀劃!冰冷徹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比黛玉的死訊更甚。他猛地抬頭,寶釵不知何時已然驚醒,正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手中那張揭露一切的紙片。她的臉上沒有驚惶,沒有辯解,隻有一種塵埃落定、心知肚明的疲憊和沉寂。那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鋒利,徹底斬斷了他心中對這段姻緣最後一絲虛妄的溫存牽連。原來她一直知道!這所謂的“良緣”,始於一場徹頭徹尾的算計。他像個天大的笑話,被命運,被這偌大的家族,被眼前這最是端莊的妻子,玩弄於股掌之上。
寶玉猛地掀開錦被,赤足跳下冰冷的腳踏。他踉蹌著,不再看寶釵一眼,跌跌撞撞衝向房門。外麵不知何時已飄起了鵝毛大雪,天地一片混沌的慘白。
他衝進瀟湘館的廢墟。人去樓空,蛛網塵封,唯有那幾竿枯竹,在風雪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他撲倒在黛玉昔日葬花的角落,抓起一把冰冷的泥土,仿佛還能嗅到一絲殘存的草木氣息。那氣息如此微弱,卻比這世間任何東西都更真實地屬於他自己。他猛地將凍得青白的手指深深插進雪泥之中,像要抓住什麼早已逝去的東西,喉間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嗚咽:“假的……都是假的!”風雪灌滿了他單薄的中衣,刺骨的寒意穿透皮肉,直抵骨髓,他卻渾然未覺。這徹骨的冰冷,竟帶來一種奇異的清醒。
“你終是……要走了?”一個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寶玉沒有回頭,隻是緩緩挺直了被風雪壓彎的脊背。雪粒落在他凍得發紫的臉上,瞬間融化,像冰冷的淚。他望著遠處被大雪覆蓋的、如同巨大陵墓般的榮國府輪廓,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
“這園子裡的花,開過,謝了。人,來過,走了。情,熱過,冷了。留下的,不過是一副空皮囊,裝滿了算計的灰燼。我……是這灰燼裡最後一點火星,燒完了,也該熄了。”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片埋葬了無數歡笑與淚水的廢墟,沒有再看身後那個名義上的妻子。他轉過身,身影單薄如紙,卻異常堅定地,一步一步,踏入鋪天蓋地的茫茫風雪之中,再未回頭。紛揚的大雪迅速吞噬了他遠去的背影,天地間隻餘下一片空洞而蒼涼的白,仿佛要將這大觀園裡所有悲歡離合、所有精心編織的夢幻泡影,都徹底掩埋,歸於寂滅。
遠處,不知哪個角落,隱隱飄來斷續淒涼的唱腔,如泣如訴,在風雪中掙紮:“……好一似食儘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那尾音在風中顫抖,最終碎成齏粉,消散在無邊的寂寥裡。
榮國府巨大的輪廓在風雪中沉默著,像一個行將就木的巨人。雪,無聲無息地覆蓋了所有來時的足跡,也覆蓋了所有關於金玉良緣的舊夢殘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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