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親那夜,元妃望著跪地的父親,突然輕笑:“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地方,何必又接我出來?”
父親當場暈厥。
她不知自己封妃是因皇帝器重林如海,隻為賈府是她的靠山。
挪用林如海遺產修大觀園,花儘黛玉嫁妝。
打壓黛玉,力促金玉良緣。
直至黛玉淚儘而亡。
皇帝震怒,下旨抄家那日,元春才知:
她親手葬送了賈府。
……夜風帶著初春的寒意,拂過大觀園新栽的翠竹,枝葉摩擦出細碎沙響,如泣如訴。省親的燈火煌煌,將亭台樓閣映照得如同琉璃世界,卻驅不散這深宮彆苑骨子裡透出的幽冷。香氣,濃得化不開的龍涎與名貴花木的混合氣息,沉甸甸地懸浮在每一寸空氣裡,吸一口,肺腑都似被這無形的奢華堵住。
我,抱琴,垂首侍立在元妃娘娘身側,半步不敢遠離。娘娘一身明黃鸞鳳宮裝,華貴得令人不敢逼視。她端坐於正殿主位之上,腰背挺得筆直,如白玉雕成的塑像,隻有指尖微微撚動著一串冰涼的翡翠佛珠,泄露著水麵下的暗流。
殿下,黑壓壓跪伏著一片。賈政老爺在最前頭,額頭抵著冰涼的金磚,身軀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我能清晰看到他官帽下露出的幾縷白發,在輝煌的燈火下顯得格外刺眼。
殿內靜得可怕,唯有燭火燃燒時偶爾爆出的輕微“嗶剝”聲。這死寂,比任何喧嘩都更令人窒息。空氣像是凝固的油脂,粘稠地裹纏著每一個人。娘娘的目光緩緩掃過跪地的眾人,那目光裡,有審視,有威儀,更深處,卻翻滾著一種我無法言喻的複雜情緒——是久彆重逢的恍惚?是高處不勝寒的孤寂?抑或是……一絲被深深壓抑、此刻卻再也按捺不住的怨毒?她朱唇微啟,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又歸於沉默。
“父親……”娘娘終於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如冰珠砸落玉盤,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大殿,“起來說話罷。”她的語調,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屬於上位者的溫和,然而那溫和之下,卻藏著一種令人心頭發緊的涼意。
賈政老爺的身軀幾不可察地一震,叩謝皇恩的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顫抖:“臣,賈政,叩謝娘娘隆恩。”他費力地想要直起身,那動作遲緩而僵硬,仿佛身上壓著千斤重擔。旁邊的太監欲上前攙扶,卻被他一個極輕微的手勢製止了。他掙紮著,終於站直了,然而頭顱依舊謙卑地低垂著,目光隻敢落在娘娘裙裾下方寸之地。燭火的光暈在他臉上跳躍,那皺紋深刻的臉上,沒有久彆重逢的激動,隻有一片被巨大惶恐浸透了的灰白。冷汗,細細密密地從他鬢角滲出。
娘娘的目光停駐在他臉上,久久未動。殿內落針可聞。那翡翠佛珠在她指尖撚動的速度,悄然快了幾分。空氣似乎凝固成了堅冰,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我屏住呼吸,一股不祥的預感悄然爬上脊背。
終於,娘娘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勾勒出一個奇異而冰冷的弧度。那笑容裡沒有半分暖意,隻有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嘲弄與決絕。她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仿佛夢囈般的飄忽,卻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鑿進這片死寂裡:
“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地方……”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回蕩在雕梁畫棟之間,帶著令人牙酸的寒意。
“……”
殿內所有跪伏的人,頭顱瞬間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金磚的縫隙裡。賈政老爺猛地抬起頭,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唰”地褪儘,隻剩下一片駭人的死灰。他的眼睛驚恐地瞪大到了極致,死死盯著娘娘,仿佛看到了什麼世間最恐怖的景象。
“……何必又來接我?”
最後幾個字,輕飄飄地落下。
“噗通!”
一聲沉悶的重響。賈政老爺的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直挺挺地向後倒去,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官帽滾落一旁,花白的頭發散亂地鋪開。他雙目緊閉,麵如金紙,已然人事不省。
“老爺!”
“父親!”
短暫的死寂後,壓抑的驚呼和混亂瞬間爆發。王夫人、賈寶玉等人的哭喊聲撕裂了凝固的空氣。太監宮女們驚慌失措地湧上前攙扶、抬人。整個大殿亂作一團,方才的莊嚴肅穆蕩然無存,隻剩下無措的驚惶。
在這片驟然爆發的混亂中心,娘娘依舊端坐著。那抹冰冷的笑意凝固在她唇邊,眼中翻湧的怨毒與快意,在搖曳的燭光下清晰得令人心悸。她看著父親倒下的地方,看著那片混亂,看著親人們驚恐的臉龐,仿佛在看一出與己無關的荒誕戲文。她微微揚起了下頜,姿態高傲得如同雲端的神隻,俯視著腳下螻蟻的掙紮。
我侍立在旁,手腳冰涼,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娘娘的目光掃過我,那裡麵沒有任何溫度,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我慌忙低下頭,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我知道,這句話,連同賈政老爺的昏厥,今夜之後,必將如長了翅膀的毒蛇,以最快的速度,無聲無息地遊入那九重宮闕的最深處。娘娘她……她親手點燃了一把火,而這把火,終將把所有人都燒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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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混亂與驚惶,隨著黎明的到來被強行按捺下去,如同水麵下的暗湧。賈政老爺被抬回榮禧堂,太醫進進出出,隻說是“急火攻心,需靜養”。娘娘在黎明前擺駕回宮,鳳輦駛離大觀園時,天色是沉沉的蟹殼青。她端坐其中,簾幕低垂,隔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隔絕了身後那一片狼藉的繁華與驚魂未定。
我隨侍在輦旁,宮牆夾道投下巨大的陰影,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娘娘封妃的“恩寵”,外人隻道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唯有我們這些日夜侍奉在側的宮人,才窺得一絲內裡的真相。那“賢德妃”的尊號,像一件華美卻不合身的戲服,突兀地罩在她身上。自冊封那日起,皇上便再未踏入過我們這處宮苑一步。內務府送來的份例,炭火總是半濕不燃的次等貨,冬日裡殿內冷得像冰窖;夏日裡供應的冰,也總是不足數,帶著一股可疑的土腥氣。連那些慣會捧高踩低的太監宮女,眼神裡也藏著不易察覺的輕慢。
我曾壯著膽子,在替娘娘梳頭時,借著銅鏡的微光,低聲提過一次炭火的事。她正對鏡描眉的手,驀地一頓。那支螺子黛在她指尖幾乎要被捏斷。銅鏡裡映出的那雙鳳目,寒光凜冽如刀鋒,直直刺向我。
“抱琴,”她的聲音比殿內殘留的寒氣更冷,“這宮裡,能活下來的,要麼靠真本事,要麼靠真靠山。你記住,本宮的靠山,不在宮裡,在宮外。”她放下眉黛,指尖輕輕拂過鬢邊一支赤金點翠的鳳釵,那冰冷堅硬的觸感似乎給了她某種支撐,“隻要榮國府一日不倒,隻要父親他們還在外麵撐著,本宮……終究還是賢德妃。”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篤信,仿佛在說服我,更在說服她自己。那一刻,我看著她鏡中蒼白卻極力維持著高傲的臉,心頭湧起的不是敬畏,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冰冷的悲哀。她把自己,連同整個賈府未來的命運,都押在了那座看似煊赫實則根基早已動搖的府邸之上。
這搖搖欲墜的“靠山”,很快便伸出了索取的手。榮國府為了省親修建大觀園,幾乎掏空了家底的消息,是王夫人借著一次難得的進宮請安機會,親口對娘娘哭訴的。那日,王夫人坐在下首的繡墩上,拿帕子不住地按著眼角,聲音帶著哭腔:“……娘娘您是沒瞧見,那銀子淌水似的花出去,賬麵上的窟窿越來越大,庫裡的老底子都翻騰了好幾遍……再這樣下去,怕是連府裡下個月的月例銀子都支應不上了……老爺愁得夜夜睡不著……”
娘娘端坐在上,手裡捧著一盞早已涼透的茶,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瓷盞邊緣。她靜靜地聽著,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那雙眼睛,深得像兩口枯井。王夫人的絮叨停了,殿內隻剩下她壓抑的抽泣聲,一下下敲打著死寂的空氣。
過了許久,久到那抽泣聲都漸漸微弱下去,娘娘才緩緩抬起眼。她的目光掠過王夫人哭紅的雙眼,落向窗外庭院裡一株開得正盛的西府海棠,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像淬了冰的針:
“林家姑爺……不是留下了偌大一份家私麼?都托付給了府裡照管。”她頓了頓,端起那盞冷茶,湊到唇邊,卻又沒喝,隻是看著杯中浮沉的茶葉,“林丫頭年紀尚小,橫豎也用不著那些。府裡如今艱難,挪借些應應急,也是正理。總歸……是自家人。”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鑽進每個人的耳朵裡。王夫人臉上的悲戚瞬間凝固了,隨即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精光,連忙點頭:“娘娘說的是!還是娘娘思慮周全!到底是自家人,林丫頭孤身一個,她的便是府裡的,府裡的……自然也是娘娘的倚仗!”
自家人……這三個字像沉重的枷鎖,無聲無息地套在了那個寄居瀟湘館、日漸沉默消瘦的少女身上。林家幾代積累的財富,那本該是林黛玉安身立命、甚至風光出嫁的倚仗,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挪借”了,化作了大觀園裡一磚一瓦、一花一木的奢靡。
而娘娘的目光,似乎也隨著這筆巨款的注入,更加“長遠”地落在了賈寶玉的婚事上。她開始頻繁地召見薛姨媽和薛寶釵。薛寶釵每次入宮,總是儀態萬方,言語得體,進退有度。娘娘看著她,臉上會露出難得一見的、帶著真正讚許的笑容,拉著她的手,說些體己話,賞賜也格外豐厚。金項圈、玉如意、宮緞……一件件流水般地送入薛家暫居的梨香院。那“金玉良緣”的傳言,在娘娘刻意的推波助瀾下,如同春日裡瘋長的藤蔓,在賈府上下悄然蔓延開。
與之相對的,是林黛玉徹底的沉寂。娘娘幾乎從未單獨召見過她。偶爾在闔府女眷入宮請安的場合,黛玉安靜地坐在角落,身影單薄得如同一抹隨時會消散的青煙。娘娘的目光偶爾掠過她,那眼神裡,除了疏離,似乎還藏著一絲極難察覺的……忌憚?仿佛那個沉默的孤女,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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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宮裡的老太監來傳話,無意間提及前朝事,說皇上在禦書房批閱奏折時,曾對著林如海生前遞上的一份關於江南鹽務的條陳,沉默了許久,末了歎息一聲:“林卿……實乃國之乾城,可惜了。”
這話本是老太監隨口閒談,娘娘當時正倚在榻上翻看一本詩集。那薄薄的書頁在她手中猛地一顫,發出一聲輕微的撕裂聲。她抬起眼,目光銳利如電,直直刺向那老太監。殿內的空氣瞬間凝滯。老太監嚇得撲通跪倒,連連磕頭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