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的戲台子上正唱《牡丹亭》,小旦水袖輕揚,唱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時,賈母不禁拭了拭眼角。鳳姐忙遞上熱毛巾,笑道:“老太太真是菩薩心腸,看戲都這般動情。”
至晚散時,賈母特地留下扮小旦和小醜的兩個孩子。燭光下,那小旦才十一歲,怯生生站在那兒,確實可憐見。賈母令人拿肉果賞錢,鳳姐忽然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
話一出口,寶釵便知不妥,隻抿嘴一笑。湘雲心直口快,接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急得直使眼色,眾人卻都已笑說果然像。
鳳姐原想著逗個趣,見黛玉霎時白了臉,才知闖了禍。夜裡回房,平兒邊給她捶腿邊道:“何苦來,明知林姑娘心思重...”
鳳姐啐道:“不過一句玩笑話,也值得你們這般計較?”話雖如此,心裡卻懊惱。她王熙鳳何時這般不謹慎了?細想來,近日竟是一樁接一樁的糊塗事。
前兒邢夫人來找她商量娶鴛鴦的事,她竟脫口道:“老太太離了鴛鴦,飯都吃不下,太太彆打這主意。”邢夫人當時就沉了臉:“我竟不知,兒媳婦倒管教起婆婆來了。”
此刻回想,鳳姐驚出一身冷汗。邢夫人再不得寵,也是朝廷誥命夫人,賈赦的正室。她那些話,句句都在戳婆婆的心窩子。
“平兒,取那對翡翠鐲子來,明兒給太太送去。”鳳姐揉著太陽穴,“就說我得了個新鮮物事,請太太鑒賞。”
平兒應聲去了,心裡卻明白:這是找補來了。可惜有些裂痕,不是金銀能修補的。
果然次日請安時,邢夫人收了鐲子,笑容卻比往日更冷三分:“難為你惦記著我。隻是我年紀大了,戴不得這些鮮亮東西,倒像是老妖精了。”一句話說得鳳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從邢夫人處出來,恰遇尤氏進園子來尋惜春說話。鳳姐想起尤二姐的事,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故意揚聲道:“喲,珍大嫂子真是好興致,自家後院起火還有閒心串門子?”
尤氏站定了,臉色白了又紅。這位寧國府女主人雖是續弦,到底是一品誥命夫人。此刻被鳳姐當眾羞辱,竟氣得渾身發抖:“璉二奶奶說話好沒道理!什麼起火不起火的...”
“我說什麼,嫂子心裡明白。”鳳姐冷笑,“有些人看著老實,專會往小叔子房裡塞人。如今鬨出人命來,倒裝起無辜了。”
這番話可謂惡毒。尤二姐之死,原不是尤氏的主意,此刻卻被鳳姐一盆臟水潑上來。四下裡的丫鬟婆子都豎著耳朵聽,尤氏眼圈一紅,扭身就走。
平兒急得拉鳳姐衣袖:“奶奶何苦來?珍大奶奶好歹是族長夫人...”
“我怕她不成?”鳳姐甩開手,“一個填房,也配在我跟前擺架子?”
話雖如此,心裡卻莫名發虛。這些年她仗著賈母寵愛,王夫人倚重,把同輩的媳婦們都得罪遍了。如今細細想來,竟沒一個真心相交的。
這日正在房裡算賬,旺兒媳婦來報:張華那邊又鬨起來了,說要告到都察院去。
鳳姐柳眉倒豎:“他敢!不過是個破落戶,給幾分顏色就開染坊!”說著就要吩咐人去打點衙門。
平兒噗通跪下:“奶奶三思!這事鬨到公堂上,咱們府裡的臉麵往哪擱?二爺的前程還要不要了?”
鳳姐一怔。她原隻想著整治尤二姐的舊事,竟忘了張華若是真告起來,告的是賈璉國喪期間納妾。這罪名可大可小,萬一被對頭利用...
“那你說如何?”鳳姐煩躁地撥弄算盤。
平兒低聲道:“不如給些銀子,打發張華遠走高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鳳姐卻咽不下這口氣。想起尤二姐死後賈璉抱著屍體哭的模樣,她就恨得牙癢:“我偏要鬨大,讓所有人都知道,那個賤人是怎麼死的!”
於是不但不打點,反而暗中使人挑唆張華去告。等賈璉得知時,狀紙已經遞到了都察院。
是夜,賈璉第一次對鳳姐動了手。
“毒婦!你是要我們賈家滿門抄斬才甘心嗎?”賈璉揪著她的衣領,眼睛血紅,“我的前程在你眼裡就這麼不值錢?”
鳳姐從未見過丈夫這般模樣。往常兩人吵架,賈璉總是讓她三分。此刻卻像是真要掐死她一般。
“我...我是氣不過...”鳳姐終於怕了。
“氣不過?”賈璉甩開她,冷笑,“你氣不過,就要拉全家陪葬?王熙鳳,我告訴你,若是這事牽連到父親和珍大哥,你死十次都不夠賠!”
賈璉摔門而去。鳳姐癱坐在地,平兒忙來扶她,卻被推開。
燭火跳躍著,映出她蒼白的麵容。這些年,她管家理事,克扣月錢放印子錢,打壓妾室整治奴才,哪一樁不是做得滴水不漏?怎麼如今,竟一步步走到眾叛親離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