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媽坐在臨窗的炕上,麵前擺著一隻做工精巧的錦匣。匣子打開著,裡麵襯著明黃的軟緞,十二枝宮花,一枝枝玲瓏剔透,用料上乘,做工極儘巧思,分彆是新巧假堆紗的牡丹、芍藥、荷花、玫瑰,色澤鮮豔,栩栩如生。它們靜靜地躺著,仿佛凝結了一段逝去的、鎏金鑲玉的舊時光。
這是薛家庫房裡清理出來的舊物。想當年,薛家還是“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皇商鼎盛時節,為宮廷采辦這類女子飾物,這樣的宮花,不知經手過多少。眼前這一盒,或許是當年的樣品,或許是略有瑕疵的餘貨,年深日久,連那點微瑕也幾乎看不出了,隻剩下一種沉寂的華美。
如今薛家,當家的男人早逝,隻留下個不成器的兒子薛蟠,鬥雞走馬,揮金如土,皇商的差事早已名存實亡,全靠幾個老夥計在外支撐著,坐吃山空。這盒宮花,便是薛家輝煌過往的一個無聲注腳,也是當下尷尬處境的一抹微妙折射。
丫鬟同貴小心翼翼地端起茶壺,躡手躡腳地走到薛姨媽身旁,生怕發出一點聲響打擾到她。她輕輕地提起茶壺蓋,將熱氣騰騰的茶水緩緩倒入杯中,然後又悄無聲息地蓋上蓋子,放回原處。
然而,這一切並沒有引起薛姨媽的注意,她的心思早已飛到了女兒寶釵那裡。今天早上,她特意讓同喜將這盒精美的花朵送到寶釵的房間,心想女孩子嘛,誰會不喜歡這些嬌豔欲滴的花朵呢?
可是,當寶釵看到這盒花時,隻是匆匆看了一眼,便露出了溫和但卻十分堅定的表情,說道:“媽,您是知道我的,我向來對這些花兒粉兒不感興趣,看著它們反而覺得心煩意亂。這花還是送給彆人吧,彆浪費了。”
薛姨媽當時隻嗔了一句“古怪性子”,此刻細細想來,卻品出了女兒深意。寶釵那孩子,年紀雖小,心思卻深。她住的蘅蕪苑雪洞一般,衣著半新不舊,平日裡寡言少語,隨分從時。這是一種刻意的低調,一種在賈府這“白玉為堂金作馬”的深宅大院裡生存的智慧。他們是客居於此,仰仗的是王夫人這份姐妹情誼和賈府的好客之道。寶釵若戴上這來自宮中的華麗飾物,未免過於紮眼,容易惹來是非,或讓人誤解薛家女兒心氣高,有意與賈府的千金們爭奇鬥豔。更何況,如今賈家的大小姐元春剛剛晉封了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勢,一切與“宮”字沾邊的事物都變得格外敏感。寶釵避之唯恐不及,怎會自己往身上攬?
女兒這般清醒克製,薛姨媽心裡又是欣慰,又是些許酸楚。欣慰的是女兒懂事,不必她多操心;酸楚的是,若非家道中落,需要處處謹慎,一個正值妙齡的女孩兒,何至於要如此壓抑愛美的天性。
這盒花,寶釵既不肯要,留在手裡便是無用之物。白白放著,隻會蒙塵黴壞,也是一種暴殄天物。薛姨媽摩挲著光滑的錦匣邊緣,一個念頭漸漸清晰起來:何不拿來送人?一則物儘其用,二則,這幾乎是零成本的禮物,卻能送出極大的人情。薛家如今外強中乾,排場卻不能倒,這種“惠而不費”的社交手腕,正是她這個寡婦當家最需要精通的。
送誰?怎麼送?這其中的分寸拿捏,至關重要。薛姨媽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盤算。她揚聲喚道:“同喜,去請姨太太屋裡的周姐姐過來一趟,就說我有點小事煩勞她。”
選擇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來辦這件事,本身就有講究。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心腹,由她送去,既顯得鄭重,又暗含了對姐姐的尊重。而且,通過周瑞家的手送出去,王夫人自然也會知道,這便是一舉兩得。
不一會兒,周瑞家的笑嘻嘻地來了。薛姨媽臉上堆起熱情的笑意,寒暄了幾句,便指著那盒宮花說道:“周姐姐來得正好。我這兒有件小事要麻煩你。這是官裡頭做的新鮮花樣堆紗花,十二枝。我放著也是白放著,想起家裡的姑娘們正是戴花的年紀,放著可惜了兒的。想著給你家三位姑娘每位一對,剩下的六枝……”她略一停頓,語氣更加和緩,“就送林姑娘兩枝,剩下的四枝,都給鳳哥兒吧。”
這番話,看似隨意家常,卻是薛姨媽深思熟慮的結果。送給迎春、探春、惜春三位賈府正經小姐,這是最基本的禮數,顯得她這位姨媽周到、慈愛,麵子上誰都挑不出錯來。重點在於剩下的分配。王熙鳳,榮國府的實際掌權者,璉二奶奶,又是王夫人的內侄女,於公於私,都是必須重點維係的人物。送她最多,足足四枝,既顯示了對其地位的尊崇,也隱含了希望這位精明強乾的侄女日後能對薛家多些照拂的意味。至於林黛玉,雖是賈母的心肝寶貝,身份特殊,但終究是外姓人,且與寶玉關係親密,微妙難言。送她兩枝,既不至於怠慢,免得惹賈母不悅,又巧妙地劃清了親疏遠近——比自家姑娘少,比鳳姐少,恰到好處地體現了禮數周全下的親疏之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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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瑞家的何等精明,一聽這分配,心下已明了薛姨媽的用意,連忙賠笑答應:“哎喲,姨媽真是疼姑娘們,想的這般周到。我這就給姑娘們送去,她們準保喜歡。”說著,小心翼翼地捧起錦匣,退了出去。
送花的任務交給了周瑞家的,薛姨媽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又仿佛空了一塊。她端起微涼的茶盞,目光投向窗外賈府層層疊疊的亭台樓閣。這送出去的,哪裡是幾枝宮花,分明是薛家在這豪門深院中立足的謹慎、無奈與期望。
二
周瑞家的捧著那錦匣,穿堂過院,心裡也在掂量著這差事。她先到了三春居住的所在。迎春懦弱,接了花,隻淡淡謝過,便讓丫鬟司棋收了起來。探春精明乾練,拿起花看了看,笑道:“難為薛姨媽想著,真是好精巧的花樣。”惜春年紀尚小,正和智能兒頑笑,對花興趣不大,也隻禮貌地道了謝。周瑞家的見三位姑娘收了,便轉身往王熙鳳院裡去。
此時王熙鳳正和賈璉在屋裡說笑,聽得周瑞家的來了,便讓她進來。周瑞家的說明來意,將四枝宮花奉上。鳳姐是何等人物,一眼就看出這花的來曆不凡,再聽是薛姨媽特意吩咐多送她的,臉上立刻綻開燦爛的笑容,嘴裡卻對平兒說道:“喲,瞧瞧,薛姨媽真是客氣,有好東西總惦記著我。隻是我如今當家理事,忙得腳不點地,哪還有工夫戴這個?不過姨媽的心意是頂頂要緊的,快好好收起來。”她這話,明著是謙虛,暗裡卻點明了自己當家的身份,以及薛姨媽對她的格外看重,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她又拉著周瑞家的問了幾句薛姨媽近日起居,顯得十分親熱周到。
從鳳姐處出來,周瑞家的才往賈母後院黛玉的住處走去。這一路,她心裡或許並未將送花給黛玉當做多麼緊要的事,腳步也不似之前那般急促。
且說黛玉,此時正在寶玉房中,兩人一起解九連環頑耍。周瑞家的笑著進來,說了薛姨媽送花的事,然後將剩下的兩枝花遞上。黛玉此時的心情,或許正因與寶玉獨處而明媚,但她的敏感和多疑是刻在骨子裡的。她先注意到的不是花的好壞,而是周瑞家的送來順序和話語間的細節。
她隻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彆的姑娘們都有呢?”這一問,精準地抓住了關鍵。黛玉在乎的,從來不是物質的多少,而是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分量,是那份獨一無二的重視。
周瑞家的是個實心眼或者說,並未將黛玉的感受放在首位),便據實回答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她或許還覺得這很正常,大家都有嘛。
黛玉聽了,登時冷笑了一聲:“我就知道,彆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這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表麵和諧的氛圍。她心思細膩,從“各位都有了”和“這兩枝是姑娘的”這先後順序和語氣中,立刻推斷出自己是最後一個得到的,而且數量最少。這種被輕視、被區彆對待的感覺,深深刺痛了她寄人籬下、敏感脆弱的心。她不是在爭兩枝花,而是在爭一口氣,爭一份尊重。
周瑞家的聽了,一聲也不敢言語。她能說什麼呢?黛玉的話雖尖刻,卻未必不是事實。薛姨媽的分配,本就暗含了親疏。寶玉見氣氛尷尬,連忙打圓場,詢問寶姐姐在家做什麼,為何好幾天沒過來,試圖轉移話題。黛玉卻隻是冷笑著,把花擱在一邊,不再理會。這小小的宮花,在她這裡,成了人情冷暖的試金石,成了她孤寂心境的一個投射。
周瑞家的訕訕地告退出來,心裡或許有些埋怨黛玉小題大做,但也隻能暗自嘀咕。這送花的最後一站,竟生出這樣一段波折,怕是薛姨媽也未曾料到的。
三
宮花送畢,波瀾卻未止息。黛玉那句“彆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漣漪漸漸蕩開。話遲早會傳到薛姨媽和王夫人耳中,但以她們的城府,麵上絕不會顯露什麼。薛姨媽或許會微微一歎,覺得黛玉這孩子心思太過細密,不好相處,更堅定了要讓寶釵遠離是非的決心。王夫人則可能對黛玉的“小性兒”又多了一層不喜。
而對於收下四枝宮花的王熙鳳,這份人情她記下了。日後薛家有事,比如薛蟠在外闖禍需要賈府勢力斡旋,或者薛家的生意需要借助賈府名頭時,鳳姐自然會多行些方便。那四枝宮花,成了薛家與榮國府實權人物之間一條無形的紐帶。
最深諳此中三味的,自然是薛寶釵。當她從丫鬟鶯兒那裡聽聞了送花的全過程以及黛玉的反應後,她什麼也沒說,隻是繼續低頭描摹她的花樣子。母親的處理方式,在她意料之中,也符合她們薛家目前在賈府的生存策略。她甚至能理解黛玉的憤怒,但那是一種她不會選擇,也認為不夠明智的情緒宣泄。在她看來,為這點小事動氣,徒增煩惱,於事無補。重要的是保全自身,維持體麵,步步為營。她“不愛花兒粉兒”的表象下,是遠超年齡的冷靜與功利權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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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賈府各處點上燈火。那十二枝宮花,分彆到了不同的主人手中。迎春的或許被遺忘在妝奩角落;探春的可能會在某個場合得體地戴上;惜春的或許隨手賞了小丫頭;鳳姐的會被平兒仔細收好,成為薛家禮單上的一筆記錄;而黛玉那兩枝,命運最難預料,或許會被她棄之不顧,或許會在某個感懷身世的夜晚,被她拿起,又黯然放下。
薛姨媽坐在燈下,聽著窗外隱約傳來的簫管之聲,那是賈府夜宴的餘音。她感到一絲疲憊,也有一絲慶幸。一盒看似無用的舊宮花,被她盤活成了一步好棋,鞏固了關係,展示了實力哪怕是過去的),也試探了人心。隻是,這深宅大院裡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兒子薛蟠不成器,女兒寶釵前途未卜,薛家的未來,像這夜色一樣,迷茫而深沉。
那十二枝宮花,早已不再是簡單的飾物。它們是薛家衰落的物證,是薛寶釵性格的鏡子,是薛姨媽處世智慧的載體,也是照見賈府複雜人際關係的一麵水晶。每一枝花的流向,都牽動著利益與情感的絲線,在《紅樓夢》這幅宏偉畫卷的細微處,勾勒出封建世家內部森嚴的等級、微妙的人情和無法言說的悲涼。
小說的最後,可以定格在寶釵燈下閱讀或做女紅的靜謐身影上,與窗外賈府的喧囂形成對比,暗示她雖身處其中,卻始終保持著一種清醒的疏離,而這盒她拒絕的宮花,恰是這種疏離的起點。一切儘在不言中,唯有宮花的幽香,仿佛還在空氣中淡淡彌漫,訴說著那段無法言說的過往與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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