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推辭不過,沉吟片刻,竟破天荒講了個笑話:
“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那老婆一日不高興,便罰丈夫跪在床前。正跪著,外麵有親戚來拜,老婆問是誰,丈夫說:‘是床下跪著的朋友的妻子。’”
這笑話粗俗,不似平日賈政的風格,卻引得滿堂大笑。唯獨王夫人沒什麼表情,隻勉強牽了牽嘴角。她永遠端莊得體,卻也永遠無法理解賈政內心那個被壓抑的“詩酒放誕之人”。
賈政年輕時也是詩酒放誕的,隻是如今不得不端起架子,撐起這搖搖欲墜的榮國府。隻有在趙姨娘麵前,他才能卸下所有偽裝。他記得有一回在趙姨娘房裡,說了個市井笑話,趙姨娘笑得直捶炕桌:“老爺從哪裡聽來這些!笑死個人了!”那一刻,賈政忽然覺得,自己不再是那個被皇帝、被母親、被家族期待緊緊束縛的賈存周,而隻是一個被女人崇拜的普通男人。
宴席散後,賈政信步來到趙姨娘房中。一進門,就見她笑嘻嘻地迎上來:
“老爺今日的笑話可真真是出人意料!我瞧太太的臉都綠了!”她毫無顧忌地說著,一邊替賈政更衣。
賈政皺眉:“休得胡言。”
趙姨娘卻不害怕,仍是笑:“我說的是實話嘛。老爺是沒瞧見,底下那些婆子媳婦們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可有趣了!”她模仿著當時的情景,惟妙惟肖。
賈政忍不住也笑了,隨即又板起臉:“越發沒規矩了。”
趙姨娘知道他並非真心責備,便大著膽子湊近些:“我就喜歡老爺這樣,比平日那板著臉的樣子親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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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趙姨娘一邊替賈政捶腿,一邊說著府裡的閒事:“前兒個太太屋裡的金釧投井後,我聽說丟了幾件東西……襲人那丫頭,聽說已經被內定為寶玉的姨娘了……東府珍大奶奶前日又請了太醫,怕是又有了……”
賈政閉目聽著,覺得這榮國府終於不再是隔著一層紗的謎團。趙姨娘還是賈政在府中的耳目,這些消息,王夫人不會說,下人們不敢說,隻有趙姨娘會說。賈政需要這樣一個人,在錯綜複雜的賈府中做他的“心耳神意”。趙姨娘出身低微,反而能接觸到王夫人接觸不到的層麵;她沒有靠山,隻能完全依附於他。
“你也彆太操心這些。”有時賈政會說一句。
趙姨娘便笑:“我不替老爺操心,誰操心?”
這話說得沒規矩,可賈政愛聽。
轉眼秋去冬來,一場大雪覆蓋了榮國府。賈政從衙門回來,徑直往趙姨娘院中走去。剛到院門口,就聽見裡麵傳來賈環的哭聲和趙姨娘的訓斥聲。
“叫你不好好念書!這下可好,老爺問起來,我看你怎麼交代!”趙姨娘的聲音又急又氣。
賈政掀簾進去,見賈環站在地上抹眼淚,趙姨娘手裡拿著一本書,氣得臉色發白。
“這是怎麼了?”賈政問道。
趙姨娘見賈政進來,忙放下書,強笑道:“沒什麼,環兒不懂事,我教訓他幾句。”
賈環抽抽搭搭地說:“父親,家學的先生今日誇了寶玉哥哥的文章,說我的文章狗屁不通……”
賈政沉下臉:“先生說得沒錯,你整日隻知道玩耍,自然做不出好文章。”
趙姨娘心疼兒子,忙勸道:“老爺消消氣,環兒還小,慢慢教就是了。”她使了個眼色,賈環會意,悄悄溜了出去。
賈政在炕上坐下,長歎一聲:“慈母多敗兒!”
趙姨娘挨著他坐下,軟語勸道:“我知道老爺望子成龍,可環兒資質本就平常,逼得太緊反而適得其反。倒不如讓他循序漸進,總能有所長進。”
賈政罕見地沒有反駁。他看著窗外紛飛的大雪,忽然問道:“探春近日可好?有些日子沒見她來請安了。”
趙姨娘眼神一暗,低聲道:“三姑娘如今是太太跟前的人了,自然忙碌。”
賈政聽出她話中的酸楚,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探春雖是趙姨娘親生,卻因是庶出,自幼養在王夫人身邊,與生母並不親近。這是賈政心中的一根刺,也是趙姨娘永遠的痛。
“她終究是你的女兒。”賈政輕聲道。
趙姨娘苦笑:“是啊,終究是我的女兒。”她轉過身,悄悄拭去眼角的淚花,“隻要她好,我便知足了。”
這一刻,賈政忽然對這個平日裡斤斤計較的女人生出了幾分憐惜。她粗俗,卻真實;她沒教養,卻有趣;她心胸狹窄,卻全心全意依賴他。在禮教森嚴的賈府,賈政活得像戴著枷鎖的囚徒。隻有在趙姨娘這方小天地裡,他才能暫時卸下枷鎖,做回真實的自己。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賈政在趙姨娘房中用晚飯,隻見桌上擺著幾樣精致小菜,都是他平日愛吃的。
“今日怎麼這般豐盛?”賈政問道。
趙姨娘笑著給他布菜:“今兒個是小年,自然要豐盛些。我還特意熬了老爺愛吃的火腿鮮筍湯。”
正用著飯,忽聽外麵又傳來一聲響。趙姨娘本能地站起身,隨即笑道:“必是那窗屜又塌了,這都成了家常便飯了。”
賈政卻按住她:“讓下人們去收拾吧,你坐下好生吃飯。”
趙姨娘怔了怔,順從地坐下。這是賈政少有的體貼,她心中泛起一絲暖意。
飯後,賈政破例沒有立即回書房,而是留在趙姨娘房中看書。趙姨娘在一旁做針線,偶爾抬頭看他一眼,眼中滿是滿足。
燭火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交織在一起。外麵風雪呼嘯,屋內卻溫暖如春。這一刻,沒有榮國府的勾心鬥角,沒有官場的爾虞我詐,隻有尋常夫妻的靜謐相守。
賈政放下書,忽然問道:“這些年,你可曾後悔?”
趙姨娘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他問的是什麼。她放下針線,認真想了想:“若說後悔,也是後悔自己不夠懂事,常給老爺添麻煩。但若問是否後悔跟了老爺,”她搖搖頭,眼中閃著光,“從未後悔過。”
賈政久久不語,隻是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這一夜,賈政宿在趙姨娘房中。半夜,他又聽見窗屜響動,趙姨娘迷迷糊糊地嘟囔著“明兒得找個工匠好好修修”,一邊下意識地替他掖好被角。
賈政想,明日還要去見官客,還要查問寶玉功課,還要應付母親...但此刻,他隻想在這煙火人間裡,好好睡一覺。
這或許就是愛情——在偌大賈府中,兩個不被理解的人,彼此找到了最真實的模樣。
窗外,雪漸漸小了,一輪明月破雲而出,清輝滿地。新的一年,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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