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琴忽然想起來,那時因為壽禮案,她被抓入獄中,染了風寒,嚴蒙得知後來看她。當時她高燒不退,打著寒顫,渾身酸痛不已,他卻問她還好嗎,她一肚子怒火,差點氣笑了。剛要發作,一抬頭,見他滿眼焦急,她瞬間就不惱了,她知道他是真的憂心她的病情。
嚴蒙隻當她是豫州同鄉,又與他有相同的遭遇。可真相卻是,她的家鄉遠離豫州,她也沒有經曆過那場可怕的水災,甚至連錦瑟也根本不是她的阿姊。那套說辭,不過是為了方便行事。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局,她背負使命而來,麵對他的坦率赤誠,她以為能泰然處之,如今才發現,實難心安。
隱約間,有一絲疼痛從心底深處緩緩滋生,蔓延開來。
很快,院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這人罩了一身黑色的披風,帶著風帽,看不清輪廓,但一雙眼睛深邃幽深,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
腳步聲由遠及近,來人道:“他發現了你的身份,留不得。”
素琴靜默片刻,平複心情,站起身來,語氣透著訝然:“祿大哥,你怎麼來了?”
“殿下覺得你會心軟,實在不放心,讓我來看看。”祿奇說著,瞥了一眼地上的軟劍。
素琴的武功遠在嚴蒙之上,軟劍被擊飛脫手這樣的事本不該發生。
祿奇向身後打了個手勢,立即有手下拾起素琴的軟劍,擦拭乾淨,雙手呈上。
素琴伸手去接,瞥見手上鮮紅的血跡,餘溫還在,她忽然想回頭再看一眼嚴蒙,可“殿下”二字一出,她仿若瞬間回神,問:“秦伍得手了嗎?”
祿奇嗯了一聲,“荀湛和方笑亭已被秦伍打暈藏了起來。所有可能知道你身份的武寧衛都清理掉了,向外傳遞消息的人也被半路截殺,就連武寧衛專門豢養的信鴿都沒能飛出一隻,還有什麼要問的?”
素琴語調平靜:“沒有。”
“你先回望江園換身衣服,這裡交給我。”
祿奇放下風帽,露出脖頸上燒傷的疤痕,他解下身上的披風,遞了過來。
素琴點頭,將手上的血在衣襟上蹭乾淨,披上披風,遮住一身血色,轉身向外走,直到走出院子,她都沒有再回頭看嚴蒙一眼。
他有他的公子,她有她的殿下,他們各為其主,殊途不同歸,不必再回頭。她腳步堅定,越走越快,可為什麼,心底那一抹痛楚會愈發明顯了呢。
素琴回到望江園,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將手上的血跡擦洗乾淨,剛一出門,胡三便迎了上來。
他躬身稟報幾句,素琴麵無表情地抬手,胡三退下,她沿著蜿蜒的小徑,向後院走去。
秋日的陽光斜斜地漫過花木,斑駁的光影碎金般鋪在青石板路上。院角的梧桐葉已染上一層淺黃,微風拂過,幾片葉子打著旋兒飄落,落在花壇中。
隔著一段距離,緊閉門窗的房間內就傳出女子嬌笑呻吟的聲音,夾雜著酒杯相碰的清脆響聲。
素琴徑直走到門前,抬手輕輕叩了叩門,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屋內,裡麵的嬉笑聲戛然而止,她推門而入,幾步走到屋子正中。
舉目望去,四下裡一片狼藉,檀木桌上擺滿了美酒佳肴,酒壺歪倒在盤子旁邊,幾滴酒液順著桌沿流到地上,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點點金光。
一個男子正靠在一張雕花大床上,床的四周掛著紗帳,模糊了他的眉眼。
素琴隻能看到他衣襟半敞,頭發散亂地披在肩上,臉上帶著幾分醉意。他的身旁圍著三名年輕貌美的女子,她們穿著桃紅色的紗衣,領口微敞,姿態放蕩。
一個半跪在男子身旁,手中拿著一個酒盞,正往他口中喂酒,另一個倚靠在男子胸前,雙手環著他的脖子,還有一個女子雙手捧著一個果盤,跨坐在男子腿上。
見素琴進來,男子隨手推開懷中的侍女,坐直了身子,將身上的衣裳整理好,又示意幾名侍女退下。她們紛紛起身,屈膝行禮後,魚貫而出。
待腳步聲漸遠,素琴道:“殿下,如今大事未成,還是謹慎些的好,這些侍女若是知道了殿下的身份,隻怕後患無窮。”
“素琴姑娘提醒的是。”男子微微一笑,又道,“那就要有勞素琴姑娘略施些手段,快些將青城郡主送到本王身邊,這樣本王也不用整日對著這些庸脂俗粉了。”
素琴聞言,眉間微蹙,但她很快拱手道:“是,屬下會儘快促成此事。”
說完,她轉身向外走,才走了幾步,鞋沿似乎踢到一個球形物什,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動,她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鎏銀纏枝熏球。
素琴將熏球拾起,放在旁邊的桌案上,大步走了出去。
兩日後,嚴蒙被殺、荀湛失蹤的消息傳至京城,魏帝震怒。
魏帝起初以為發生在菀坪衛所一案隻是偶發,這尚且可以歸咎為青城行事不周,可與京城相隔不遠的安陽竟發生掌使被殺、副指揮使失蹤這樣的大事,魏帝終於意識到,這一切都是預謀已久的逆黨作亂。他顧不上問責青城,急令她帶人前往安陽善後。
青城一路上心急如焚,抵達安陽那日,一連晴朗幾日的天空烏雲密布,風雨欲來。
她走進衛所,一眼便看見院中擺放著一口口漆黑棺木,四周堆滿了冰塊,棺蓋還沒有封上。
青城覺得腿像灌滿了鉛,忽然就走不動了。
過了好一陣,她緩緩走到棺木旁,悲憫的目光從那些熟悉的麵孔上一一掃過,最後,她的視線凝定在一具上半身已經燒得焦黑的屍身上。
阿靖眼尾通紅,道:“鐵匠埔著了火,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嚴掌使的屍骸已經……”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眼睫輕顫,淚珠簌簌滾落。
青城望了一眼那屍身腰間彆著的武寧司掌使的腰牌,想到那個最愛笑,一笑總是露出大白牙的嚴蒙再也回不來了,忽然悲從中來,她偏過頭,不忍再看,心頭湧上一股難言的酸辛和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