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涵的腳步輕得像踩在雲絮上,每一步都在青磚地上拖出細碎的磨蹭聲,仿佛連鞋底都在替她發怯。直到那扇雕花木門近在眼前,她才緩緩停下,鼻尖幾乎要碰到門板上那道熟悉的木紋——那是小時候跟三姐搶畫筆時,用指甲劃下的歪扭刻痕,如今摸起來已被歲月磨得溫潤。
胸腔裡的心跳突然變得格外響亮,“咚咚”地撞著肋骨,震得耳膜發麻。手心沁出的汗濡濕了袖口,她下意識攥緊衣料,指節捏得發白——說不緊張是自欺欺人,光是想象三姐此刻的神情,後頸的汗毛就根根豎起,像被涼風掃過的草葉。
“彆害怕,夢涵……”
她對著門板喃喃自語,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蛛網,卻又帶著股跟自己較勁的執拗。
“三姐最疼你了,她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肯定不會說你的……”
目光落在門環上那隻銅製的小獸,獸眼圓睜著,仿佛在看她的笑話。她深吸一口氣,將那句“不會說你的”在舌尖反複碾過,直到嘗到點發苦的勇氣,才抬起汗濕的手掌,輕輕搭在門板上。
“吱呀——”
門軸轉動的聲響在寂靜裡格外清晰,像一聲悠長的歎息。陳夢涵的影子被門內漫出的暖光劈成兩半,一半在廊下發顫,一半已怯生生地探進了房間。她咬著下唇,跟著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挪了進去。
剛邁過門檻,一股混著陳年墨香與艾草氣息的涼風便漫了過來,拂得陳夢涵鬢發微揚。這氣味太熟悉了——是三姐案頭那方用了十年的鬆煙墨,混著她常焚的艾草香,清苦裡裹著點草木的溫潤,像把鈍刀輕輕刮著記憶裡的軟處。
抬眼時,滿屋的素淨撞進眼底。沒有描金繪彩的擺件,也無喧嘩的亮色,隻北牆立著架老書櫥,深褐色的木頭上布滿細密的劃痕,那是小時候她爬上去掏書,指甲摳出的印子。櫥頂堆著幾卷泛黃的畫軸,軸頭的錦緞都磨出了毛邊,卻碼得整整齊齊,像列隊的舊友。
靠窗的梨花木案上,硯台裡的墨汁凝著層薄冰似的亮膜,旁邊壓著支狼毫筆,筆鋒還沾著點未乾的墨痕,仿佛前一刻剛有人擱下筆。案角蹲著隻粗陶瓶,插著幾枝風乾的野菊,褐色的花瓣蜷成小卷,卻仍透著股不肯蔫下去的倔勁。
最裡頭的竹榻鋪著洗得發白的藍布墊,陽光穿過雕花窗欞,在榻上織出方方正正的光斑,細小的塵埃在光裡悠悠打轉。整個屋子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連風穿過窗縫的聲都放輕了,像怕驚擾了這份與世無爭的安寧——這分明就是三姐的模樣,淡泊裡藏著股不與世事糾纏的韌勁兒,連屋裡的每樣物件都沾著她的氣息。
屋內最中央的烏木小茶桌泛著溫潤的暗光,桌麵被經年的茶湯浸出一圈圈琥珀色的暈紋,像洇開的陳年舊事。桌旁背坐著的女子,一身淡黃色大炎常服洗得有些發白,領口繡著的纏枝蓮紋被陽光曬得微微發亮,針腳裡還卡著片沒吹走的茶葉末。
她那把淡黃色的長發鬆鬆挽了個隨雲髻,發尾有幾縷不聽話地垂落,掃過頸側時帶起極輕的癢意。發間斜插的白玉簪沾著點茶霧凝成的水珠,在光線下折射出細碎的光斑。身後那條同色的龍尾正懶洋洋地搭在青磚地上,鱗片泛著半透明的珍珠光澤,尾尖偶爾輕輕一擺,掃過地麵時帶起簌簌的輕響,像春蠶在啃食桑葉。
陳夢涵望著那抹背影,喉間突然發緊——小時候總愛纏著三姐,看她用這條龍尾卷著紫砂茶罐,鱗片蹭過罐子發出細碎的“哢啦”聲,尾尖還會偷偷勾過她的小手,把剛炒好的茶葉塞給她嘗鮮。可此刻,那尾巴上的鱗片已褪去了幼時的嫩黃,在光線下透著沉靜的溫潤,像藏著許多沒說出口的光陰。
陳夢涵的靴底剛在青磚上碾出半道淺痕,還沒等喉間的“三姐”滾到舌尖,一陣混著龍井清香的風突然從斜後方卷來。那風像隻靈巧的手,指尖帶著茶霧的濕潤,輕輕推在門板上——“哢嗒”一聲脆響,屋門便嚴嚴實實地合上了,將廊下的光影與聲息全關在了外頭,連空氣都仿佛瞬間凝住。
“回來了,就先坐下喝口茶吧。”
女子的聲音從茶桌那頭漫過來,像剛沏好的茶湯過喉,溫溫潤潤的,帶著點熨帖人心的暖意。話音未落,她手腕輕輕一揚,袖口掃過茶盞的刹那,陳夢涵跟前的空氣裡突然泛起圈淡金色的光暈。光影散去時,一張烏木小茶桌已穩穩立在那兒,桌麵的琥珀色茶痕與中央那張遙遙相對,連木紋裡浸著的茶漬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腳邊跟著“噗”地鼓起個草編蒲團,蓬鬆得像曬了整月的棉絮,邊緣還沾著兩根沒摘淨的枯草。陳夢涵剛要彎腰,一股輕柔卻不容躲閃的力道已從肩頭壓來,像小時候犯錯被三姐按在膝頭罰抄家規,那力道裡裹著三分不容置喙,七分藏不住的疼惜。她身不由己地往下沉,臀部剛碰到蒲團的瞬間,鼻尖就被一股滾燙的茶香撞得發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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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小桌上,青瓷茶杯裡正騰起嫋嫋白霧,茶湯琥珀色的液麵輕輕晃著,杯沿凝著的水珠“啪嗒”滴進茶裡,漾開細小的漣漪。陳夢涵望著那杯茶,指尖突然發顫——這股按她入座的力道,這杯茶的溫度,甚至連茶香裡混著的那點炭火味,都和多年前某個雪天裡,三姐遞來的那杯一模一樣。
空氣像被凍住的茶湯,凝滯了許久。茶霧在兩人之間緩緩升騰,纏成細若遊絲的線,又被偶爾掠過的風攪碎,落回各自的杯盞裡。陳夢涵的指尖懸在青瓷杯壁上方,離那層溫熱的水汽隻有半寸,指節卻繃得發白,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份沉甸甸的寂靜。
終於,她喉間輕輕滾動了一下,像是從深海裡撈起勇氣,緩緩伸出手。指腹剛觸到杯壁,就被那滾燙的溫度燙得瑟縮了一下,留下淺紅的印子,卻死死沒鬆開。掌心托住杯底時,能摸到瓷器冰涼的弧度,與掌心的熱意撞在一起,激得她指尖微微發顫。
手腕極慢地抬起,茶杯離唇邊越來越近,茶香像有了形狀,絲絲縷縷鑽進鼻腔,帶著炒茶時的煙火氣,還有陽光曬過的乾爽。她微微側頭,唇瓣輕觸溫熱的杯沿,極輕地抿了一口。
茶湯剛沾舌尖,先是一陣清苦漫開來,像啃了口帶露的秋茶尖,澀得舌尖發麻。可那苦澀還沒來得及落定,一股清甜突然從舌根湧上來,混著炭火烘過的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在胃裡燙出個小小的漩渦。
茶霧漫上睫毛,把對麵女子的輪廓暈成一團柔和的黃。陳夢涵望著杯底打轉的茶葉,忽然想起十歲那年的雨天,她把三姐最愛的茶餅摔碎了,縮在牆角不敢說話,三姐也是這樣沉默地遞過一杯茶,燙得她指尖發紅,卻硬是攥著不肯放。那時的茶湯也是這樣,先苦後甜,像藏著許多沒說出口的話。
“三姐……”
陳夢涵的聲音裹著茶湯的熱氣,輕得像團將散的霧,尾音裡還纏著沒褪儘的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