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一晃四十年,滄海桑田。
作為在世的帝王,劉徹的在位時間,可以說是自周以來在位時間最長的一位帝王天子了。
這一年,他已經整整七十歲了。
偌大的未央宮承德大殿之內,劉徹著一身紅色的袍服,似已經睡著,那滿頭的白發,讓他看起來就好似一位田間的老農般,眼角的皺紋和溝壑,無比詳儘描寫出來了這位大漢皇帝的蒼老。
“啟稟陛下,成紀侯李廣與太史令司馬遷,在殿外等候。”
殿外傳來了內侍宦官的聲音。
劉徹似被驚醒。
睜開了略顯惺鬆的眼眸,道:“讓他們兩個進來。”
“諾。”
片刻之後,同樣是滿頭白發的李廣和司馬遷,進入了大殿。
頭也不抬的叩首道:
“臣李廣司馬遷,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好了,抬起頭來,免禮平身。”劉徹那乾瘦好似老樹皮的蒼老手臂從寬大的紅色繡袍裡輕輕抬起。
李廣和司馬遷這才抬頭。
也正是這一抬頭。
兩個人看著躺臥在寬大龍椅上的那個紅衣老人。
司馬遷不自覺的又低下了頭去,根本不敢直視。
即便是擁有天人體魄的李廣,也隻是望了劉徹一眼,就感受到了那種無形存在的威嚴。
心頭微微一抖。
不由複雜。
如今的陛下,雖然年老,但老年的他,卻完全像是一頭老龍。
眉宇氣態,隻需要稍稍一動,就讓他這位天人將軍,也都感受到了壓力。
這一切都是因為武帝本朝以來成就的武功太強盛了。
武帝,這兩個字幾乎已經沒有意外,就是本朝的皇帝稱呼了。
東征朝鮮,南下百越,北踏匈奴,西圈西域,在算算不到百年的時間內,將大漢的版圖拓寬了三至四倍大!
版圖就是江山,江山就是國運,如今這位紅衣老人身上的國運,便是數遍夏周秦漢,都沒有哪一代帝王可以與他比較了。
“朕剛才做了一個夢……”
在李廣和司馬遷各自心中想著事情的時候,便聽到那位生具老龍相的紅衣老人,仰麵輕聲道:
“你們可知道朕夢到了什麼?”
“臣等不知。”李廣和司馬遷同時說話。
劉徹深呼出一口氣,望著頭頂的未央宮梁柱,渾濁眼睛微微濕潤,道:“朕,夢到了四十年前的兩個故人,一個叫做衛青,一個叫做霍去病……夢見他們在草原上馳騁,打的匈奴遠遁,打的漠南無王庭,打的西羌臣服,打的朝鮮稱臣,打的西域對我天朝拱手臣服。”
司馬遷和李廣無言。
尤其是李廣。
心情複雜。
武帝這一朝,是開疆拓土的一朝,在衛霍之後,他又聽隨武帝之命,不斷地向外出兵。
但事實卻是。
本朝所成就的滔天武功,幾乎完全都是在衛、霍還在的時候建立的。
在衛、霍幫助本朝開疆拓土了三倍版圖之後。
李廣雖然在此之後,終於可作為軍中第一人,帶領大軍,也建立過不少功勞,卻窮儘四十年,也沒辦法蓋過衛、霍兩人短短七八年內的所做一切。
“陛下,兩位將軍九泉有靈,應也能感知到您對他們的思念。”司馬遷低首說道。
“九泉有靈?”
紅衣老人猛然從龍椅上抬起上半身,身軀前傾,眼神死死的盯著司馬遷,聲音都洪亮了:
“你大抵是真覺得他們死了?”
司馬遷感受著紅衣老人突如其來的龍威,心臟都漏了半拍,臉色煞白,感覺好似一頭老龍對他咆哮嘶吼了一聲。
但這種天塌般的威壓隻持續了一兩呼吸。
咳咳!
紅衣老人就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陛下,陛下!”
李廣和司馬遷同時大驚:
“陛下千萬保重龍體啊!”
“嗬嗬,保重龍體,我保重不了了。”
劉徹頭顱埋下,雜亂的白發擋住他的麵龐,嗓音沙啞:
“衛青、霍去病,他們應當是還活著的,但朕卻是要死了。”
“不會的,不會,陛下乃真龍之體,絕不會……”司馬遷蒼老的麵容上焦急勸慰。
“沒有什麼絕不會!”
紅衣老人大袖一擺,然後又咳嗽了幾下:
“對於這一天,朕早就知道了,準確來說,朕在十六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會在什麼時候死,所以,這一天的到來,朕沒有懼怕過,因為朕已經用了五十四年準備和等待,朕是幸運的。”
“陛下。”李廣沒有像司馬遷那樣勸慰,因為他也完全能夠看到這頭老龍身上的死氣,直接說道:“陛下,是想要對臣交代什麼嗎?”
司馬遷也明白了。
一時大殿之內,陷入了沉默。
然後,紅衣老人開口,看著司馬遷,道:
“你用了半輩子寫的那本書,朕看了,氣病了,你在書中肯定了朕前半生的功績,卻說朕後麵這十幾年做得不對,說朕不應該用一輩子的時間,一直對外征戰,到今天,大漢已經打了五十多年了,你說老百姓的日子現在過得很苦。”
司馬遷本來聽到武帝前麵的話,還有些惶恐,但聽到後麵那些話,卻緩緩閉眼,用視死如歸的態度說道:
“回陛下,臣有罪,冒犯陛下,請殺了臣吧,但敢請陛下知曉,如今的天下百姓,確實不能再打下去了,尤其是這最後的十幾年,天下已近民不聊生之地。”
“你是想讓朕殺了你,然後便讓朕坐實了暴君之名,朕偏不如你的願。”
劉徹看著司馬遷冷笑道:
“你是太史家的人,以一家之言,來評論本朝,但你真的以為你自己很了解朕嗎?”
司馬遷迎著劉徹的眸光,深邃,陰騭,無比的深沉。
他隻能埋頭:“臣不敢,也的確不夠資格來評論陛下。”
“你知道就好!”
劉徹深沉的說道:
“你隻是一個凡人,許多事,到最後,隻有天地後人知道和評說,後人會知道朕的一生,在做什麼,他們或許會說朕的晚年是個暴君,但他們不會忘記,朕讓自己的國家和民族強盛了起來。”
司馬遷匍匐埋首:“陛下為千秋後代之計,微臣目光短淺,如果陛下不滿意微臣的太史書,臣會將其中陛下不滿的篇章,重新刪改。”
“不必了,還以為朕是四十年前的時候嗎?逼著你改寫了衛霍的結局?”
紅衣老人撐著身軀,躺在龍榻上,道:
“朕人之將死,反而有這個自信了,許多事,留給後人評說就夠了。”
“陛下聖明!”
司馬遷一個頭重重的砸在殿內的地板上,流出鮮血,模糊視線,卻是嗓音激動:
“陛下聖明!”
不住磕頭。
“你說的最後那件事,朕會出宮去看看的……”
紅衣老人說完。
最後看向了李廣,道:
“司馬遷的事說完了,還剩下了你李廣,李廣,你可知道朕要對你說什麼?”
李廣搖頭道:“微臣不知,還請陛下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