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可愛的孩子,他的奇跡,他的寶貝……
所以才會帶她離開,害怕的就是接下來的日子裡,這孩子要吃苦,要受罪……
她是那樣的美,那樣的好,怎麼受得了這般紅塵萬丈的苦?
所以,他理解,他也懂,她離開這種地方,實在是最好的……因為他從來不覺得,她能遇上一個真正能將她保護得極好,半點兒不讓她受傷受屈的人。
就是他……就是他李治,她的父親,這樣愛著她的人……也不能,終究也是不能的。
可是……可是他還是想她,每每看到那些被媚娘偷偷藏起來的小衣時……
每每聽到嫣這個字時……
甚至每每看到弘兒的笑臉時……
他都……想她,無儘地想她……
已然無法控製自己情緒,無聲痛哭至淚眼模糊的李治張開眼,看著麵前那個因為他的哭,他的淚,驚得雙眼圓瞪,一臉倉皇不知所措,如一個小女孩般的女子。
他突然感覺到無比的惡心,一股強烈的衝動,燒紅了他的眼,也燒儘了他最後一絲理智。
他不想再看見這樣一張臉……
這樣一張讓他做嘔的臉……
他忘記了自己來的目的,忘記了自己是要來赦免她,讓她離開這個皇宮,離開這裡,回到她光輝燦爛的母家,回到她的母親身邊,安安穩穩地渡過下半生,以此做為自己對她多年虧欠的一點補償……
他忘記了。
至少等他被一陣大喊著撲上來,摟緊了他的腰,拚命拉著他的手,求他放手的王德恩喚回理智的前一刻,他的雙手,那雙從來不曾沾過半點兒血腥的,乾淨而修長的手,都是緊緊地攥在她的頸子上的。
她的臉,被憋得通紅,卻依然如一個小女孩般無辜,可憐,甚至泛紅的眼角,還流出兩行淚。
那樣的眼神,那樣的澄澈,那樣無辜地看著他,好像在問
為什麼?
為什麼是她?
……是啊,為什麼是她?
王德恩的陣陣呼喊,似乎遠在九霄雲外,根本聽不得太真,可儘管如此,他的力氣,也似乎用完了。隻能鬆手,癱在王德恩的懷裡,怔怔地,看著她,默默流淚。
“為什麼是你?”
李治輕問
“你想問這個,是麼?”
他看著因為自己突然鬆手,一個支撐不住跌倒在地,嗆咳不停,卻始終發不出一點聲音的王善柔,冷冷地,半倚在王德恩懷中,滿臉冰霜地俯視著她
“為什麼是你……你不清楚麼?
從一開始,選擇這條路的,就是你自己,不是麼?”
李治垂眸,看著她,表情一發淡漠,同時一用力,甩開了扶著自己的王德恩,踉蹌一步,長呈口氣,伸手抹淨滿麵淚痕,蹲下身子,定定地將目光如刀般地刺入她惶惑不安的雙眼裡,看著她,一字一句道
“你是要告訴朕,當年你的父母告訴你,你將會成為儲妃,未來成為大唐皇後,成為國母的時候,你一點也不得意麼?
還是說你要告訴朕,當你入宮之後,聽朕明白地告訴你,朕根本沒有半點心思願意放在你身上時,你沒有半點怨恨與嫉妒?甘願承認那樣的境地?
又或者……
這些年來在宮中,你一直最渴望的,就是離開朕的身邊,若崔氏一般,過她真正想過的日子?從未想過要強求於朕,強求朕移情於你……從未希望身邊的一切人事物,都依你的意思存在著,生活著……
從未想過要控製每一個人,包括朕在內,控製著每個人按照你的心思生活?
也從未想要殺儘每一個朕愛著,或者有一絲半點兒憐意的女人?
甚至……”
李治頓了頓,將臉靠向王善柔更近一點兒,聲音放得更輕
“甚至你從未想要朕的寶貝嫣兒死……從未要動她一指,一發,一絲?”
王善柔的表情,變了,變得痛苦,變得內疚,變得絕望,變得悔恨……
可李治沒了再看下去的欲望,他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因為每一次看到她,他能想到的,都是那個孩子的笑容。那樣溫暖而明淨的笑容。
就算是媚娘……
就算是他這一生的命,一生的願,也無法取代的笑容。
他閉目,深吸一口氣,長長吐出,複張開時,眼底已是一片冷然。
負手,轉身,他再也不看一眼那個趴俯在自己腳邊,流淚無聲嘶喊著哀求著的女子,隻扔了話兒給立在一邊的王德恩,也算是說與她最後的離言
“算是朕給她最後的一點慈恩……
這樣的她回到太原王氏,也隻會再像個貨物一般被打上太原王氏女的烙印,送與第二個對太原王氏一族有利的男人。一件貨物罷了,她的母親不會放任一件貨物爛在自己手中的。
所以她會再被送出去的,就像當初他們把她送入宮中,以求受封為後,蔭榮王氏一族一般的情形,不過想來她卻是不願的。”
李治回頭,最後俯視一眼那個被自己冷若刀鋒的話語震得無法動彈的女子道
“對,朕原諒你。因為想一想,其實你從來都是被你的家人當成一件精美華麗的貢品來看,便是你,也隻是把自己當成一件貨物,從未把自己當成一個人。
所以你自然也就不懂如何做人,如何待人。”
李治轉頭,盯著前方,淡淡道
“朕會叫王德恩留下一瓶藥與你。一瓶能夠讓你徹底解脫的藥。藥效會很快,你也不會有多痛苦。
很快就可以過去了——本來還擔心你去了,會不會讓朕的嫣兒難過。
不過朕想,你多半是看不到朕的嫣兒的,便是看到,隻怕父皇與母後在那邊兒,也是容不得你靠近一星半點兒。
所以也不攔著你了,你便去就是。
當然,你若不願意去那邊,自然也可以在這深宮之中永遠地留下去。朕甚至可以不讓你去長街,與那些你從來沒有看在眼裡過的犯婦們一樣辛苦工作。
隻是……”
李治再抬一抬下頜,看著殿外滿地金紅的燦爛晚霞,慢慢道
“隻是以後這裡隻會有你一個人了。
不止是這臨照殿……
整個太極宮,朕都不會再要了。
因為它是屬於父皇與母後的,屬於安寧,屬於大哥,三哥,四哥……屬於嫣兒,屬於劉氏……
屬於他們的。
它是朕的家,曾經是。
現下……”
李治勾起唇角,柔柔一笑
“朕的家,卻在媚娘身旁。”
言已至此,李治卻再無可言,隻看著王德恩將那一隻塞著銀白絹裹的軟木蓋兒的淨瓷小瓶兒放在幾上,便轉身大步離開。
甚至,在他轉身的刹那都沒有往地上跪伏著,似乎已然死去的王善柔臉上再看一眼。
整個臨照殿裡,漸漸陷入了黑暗之中。
……許久,許久……
許久。
一聲輕響,在殿中響起,似乎是什麼瓷器跌落在地,碎落的聲音。
接著,又是一聲輕而柔的物體撲落聲,在這偌大的,空蕩蕩的宮殿內,這聲音輕得隻若一朵盛開過的花兒,跌落枝頭一般。
隻輕輕一瞬,便再不複聞。
寧靜。
永恒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