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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國王與元帥(2 / 2)

不過想想我也真辛苦,不僅一天到晚幫閣下泡茶煮飯打雜跑腿,現在連舞伴也要我客串,改天一定要閣下替我加薪。

創世曆1037年豐之月30日記錄人克魯索懷恩天氣多雲。

今天我們回到了上界。我注意到,送行的時候,除了搭下班船回伊維爾倫的羅蘭城主一行,其他人都是一副掩飾不住的高興表情,特彆是博爾蓋德會長。這些天他為了收拾穆倫副會長捅出來的大亂子,被陛下和其他大人們榨得叫苦連天,而且會場的修理費也算在他頭上。不過我一點也不同情他,哈梅爾商會以前做了那麼多缺德事,這是報應。閣下更是幸災樂禍,因為她期待凱曼術士長趁此機會擠下博爾蓋德會長,和希頓商會長爭奪通往北海夏爾瑪大陸的那條發財路,增加我城的進帳。

經過三個小時的枯躁航行,空浮舟終於抵達港口。一下船,叭叭的喇叭聲就震耳欲聾地響起來;繡有金線圖案的華麗紅毯從港口延伸到王宮大門;打扮的像孔雀的儀仗隊和衣著光鮮的王公大臣把站內擠得水泄不通;門口是由布魯諾團長帶領,穿著盔甲手持戰戟的聖騎士;還有紅毯兩邊拿著鮮花和花籃的市民。看到這陣仗,我不禁感歎擺闊是不是德修普家族的傳統。可是和陛下不同,閣下的排場從不騷擾到一般民眾,累隻累我們這些可憐的部屬,真希望陛下能向她學學這點。

閣下也對這樣的布置不以為然,冷哼了聲。陛下卻很滿意,表情愉悅地摸了摸胡子。宰相大人趁勢湊近,彙報已寫信給內務大臣安排好一係列活動,包括兩樣特殊項目長槍比武和化裝舞會,聽得陛下心花朵朵開,連讚他設想周到。我偷瞄閣下,果然瞧見她眼裡射出殺氣。

老實說,我覺得閣下的行為真的沒啥意義。就算暗殺宰相大人,還要有其他隻會奉承拍馬欺上瞞下的大臣和窮奢極欲驕橫跋扈的貴族,閣下總不可能把他們一個個都殺光,不,即使殺光也沒用,治標不治裡,挽救不了已到骨子裡的朝綱,除非陛下改頭換麵,一夕間從昏君變名君,隻是……咳咳,實話說希望渺茫。

不過閣下應該也清楚這些,我都看得透的事,她怎麼會看不透?所以對閣下心裡的苦,我是萬分同情又無能為力,隻能每晚睡前祈禱陛下早日壽終正寢,讓諾因殿下繼位登基,進行徹頭徹尾的肅清改革;以及每天衝泡閣下愛喝的玫瑰花茶,消除她少許疲勞。唉,真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幫助呢,自我嫌惡。

說是兩個特色項目,但在我和閣下看來,依舊是無聊的節目,尤其是長槍比武。對真正經曆過戰場廝殺的人而言,這種比賽充其量不過是優雅的遊戲。但似乎蠻投已膩味饗宴和戲劇的陛下和其他大人們的胃口。

聖騎士團的三位軍團長也參加了比武,他們的實力當然遠遠超過那些拉拉雜雜的貴族私兵和宮廷侍衛,畢竟是正規軍出身,即使墮落了,還有點底子在。其中,最受女觀眾歡迎的是第三軍團長瑞森,因為他長的最英俊;最受男觀眾歡迎的是第一軍團長達夫克,因為他招式最狠,總是一擊將對手撂下馬;最得陛下歡心的是布魯諾軍團長,因為他是他最喜歡的私生子。但其實三位軍團長的水平差不多,都是一般般,即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個上還是像我這類在真正的強者榜上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而不是東城三將、南城四璧、西城九位傭兵團長、[王國雙翼]這些響當當的強手,更彆提閣下、羅蘭城主他們了。

化妝舞會在傍晚舉行,閣下和我終於可以回元帥府休息一會兒,也讓我得以完成這篇日記。我想今晚的舞會肯定沒什麼寫頭,不外乎又是一群早已彼此熟透的人在一起聊聊天,跳跳舞,打打牙祭,真是有夠無聊。不過閣下很有可能打扮成小紅帽的樣子把一幫愚蠢的大野狼騙到角落痛毆一頓,發泄下午在比武場積攢的怨氣。

克魯索懷恩停下筆,思考該扮成什麼樣才能不受懷疑地待在小紅帽身邊幫她收爛攤子,這時從隔壁傳來一聲熟悉的大喝,他連忙合上日記,奔出房間。

聽見開門聲,剛洗完澡,換上便服的拉克西絲一邊任侍女打理一頭半濕的豐沛黑發,一邊問道“你乾什麼去了,一回府就不見蹤影?”

“寫日記。”

“又偷罵我?真是個心胸狹窄的下屬,當心我扣你工資。”

克魯索真想攤開日記讓對方看看,但考慮到權,馬上打消了這個主意,而且眼前有件更讓他在意的事“你怎麼沒換禮服?舞會就快開始了。”

“我不去了。”拉克西絲審視鏡中的自己,滿意頜首。見狀,侍女行禮退下。

“呃?”克魯索怔了怔。拉克西絲瞥了他一眼“怎麼,你很想參加那種無聊的饗宴?”克魯索搖頭“不。”的確,化妝舞會不開溜,還有哪樣活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蹺跑?看來對上司而言自由比小小的泄憤重要多了。

“我收到莉亞的信,她很擔心我。”拉克西絲將擱在梳妝台上的神女頭環戴在額上,“我也好久沒去看她了,就去神殿探探她。”

“我也一起嗎?”

“廢話!”

怎麼是廢話呢?照理這種場合應該排除我這外人才是。克魯索不解,眼角瞥見一樣物事。那是麵巴掌大小,式樣古樸的銅鏡,擱在一大堆化妝品之類的雜物中,依然顯得鶴立雞群。

“閣下,你忘了[審判]。”

“嗯?”已走到門邊的拉克西絲轉過頭,挑了挑眉,“真是的,你眼睛還真尖。”

“咦?”

“這句話的意思是,我不想帶啦!”

總參謀長皺起眉頭“為什麼?”他清楚上司任性歸任性,卻從不無理取鬨。[審判]是初代聖巫女和封印傳說一起留傳下來的聖物,規定每代聖巫女必須隨身攜帶,不得損毀或遺失。沒人明白這條遺言的用意,也沒人知道這麵鏡子的來處,隻是帶在身上沒什麼不便,反而可以補補妝之類,曆代的聖巫女都照章行事,拉克西絲亦然,所以她突如其來的抗拒,讓克魯索很是詫異。

“不想帶算不算理由?”

“閣下。”克魯索加重語氣,“你應該不想為這種小事同右權機神官起爭執吧?”他開始懷疑上司真的在無理取鬨。

拉克西絲撇撇嘴,走向梳妝台,用困惑的口吻道“其實是最近這麵鏡子給我的感覺有點奇怪,用魔法探測又查不出異常,所以想先擱著,改天有空徹底檢查一次,搞懂初代聖巫女到底在耍什麼花樣,我可不喜歡一直帶著一件來曆不明的東西。”

克魯索神色頓和“原來如此,那麼把它放在比較隱密的地方吧。”

“嗯。”黑發元帥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扔進[審判],插鑰鎖起。

賀加斯總神殿位於舊元帥府對角,王宮下首,地基極廣,規模宏偉,清一色大理石塑的建築以及內外到處可見的雕塑和金銀裝飾揉合了莊嚴與華美。這裡是所有至高神信徒的聖地,比一千年前關閉作為禁區的聖柱更接近神性的存在;也是出身望族的聖職者們修行的地方,光有信仰而無錢財的聖職者是沒法來上界的,最多被聖域(位於下界,聖柱旁邊)挖掘培育為聖修士。但自從八年前聖域被一場大火焚毀後,卡薩蘭真正有信仰、有實力的聖職者幾乎全部喪生,剩下一幫穿著聖服的商人霸占神權,與王室狼狽為奸,互蒙其利。

魔導國沒有教皇,製度接近“君權神授”,所以國王包含了教皇的性質,才有個彆稱[神官王];其下是左右權機神官,這一屆的左權機神官就是拉克西絲;再來是四城的大神官,但是南城女子掌權,北城北之賢者等同大神官,西城的大神官不被承認,因此實際上隻有一個大神官;更下是一般的神官祭司;見習生地位最低。聖職者沒有明確的官職,除了極少數兼差的特例,但因其超然的地位,高深的學識和奇妙的神術,一直受到民眾的景仰。

然而近年來,隨著王室的沒落,教廷的勢力也大不如前。多數聖職者的墮落行徑,對自然災害的束手無策,滿願師的急速抬頭更進一步擴大影響。在民眾眼裡,賀加斯神和他的信徒們正日漸褪去往日的榮光,蒙上世俗和無能的暗灰,取而代之的是滿願師和她們背後的支持者。這是個天災不斷的混沌年代,信仰已不足以支撐搖搖欲墜的人心,民眾需要的是個能夠帶領他們走向康莊大道的人,身為最高統治者的亞拉裡特卻對此一無所覺,甚至對折磨得人民困苦不堪的連續荒年也因豪奢的生活停留於空泛的認知。

當拉克西絲和克魯索到達總神殿時,西方的天空已抹上金紅的霞彩,兩個站崗的見習生露出驚訝的神情。拉克西絲並非稀客,讓他們意外的是她的來訪時間。除了少部份資深的信徒,賀加斯總神殿的成員都被世家子弟占據,尤其是見習生。這些公子哥要麼成績不合格,要麼不愛讀書,就到神殿名為進修實為玩樂混個兩三年,穿著聖袍走出來,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一張體麵的證書,相同的情形也發生在軍校和魔法學院。對好麵子的貴族而言,隻有軍官、術士和聖職者三種職業配得上他們,所以這兩個見習生都知道今晚的化裝舞會。

但他們還沒資格盤問既是王族,也是元帥,還是左權機神官的貴客,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拉克西絲走進門,好一會兒才想起通知上麵。

“不知王妹殿下和總參謀長閣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請恕罪。”

一大幫聖職者聞風而來,堵住兩人的去路,表麵恭敬實為諛媚。拉克西絲在貴族圈裡風評不佳,但她是當今國王最寵愛的胞妹,又座擁兵權,若巴結上她,就算不能保證日後飛黃騰達,後台肯定穩固。

“你們來得正好。”拉克西絲眯眼,掩飾眸中的嫌惡,“我有事和莉亞恰談,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幫我把指令貫徹下去。”

“呃,是。”碰了個軟釘子的眾人無奈應是。

“還有彆告訴科孟多大人我來的事,我這次來訪純屬私人性質,不必打擾他的清修。”語畢,拉克西絲大步離去。克魯索緊隨其後,等走遠,低聲問道“這樣好嗎,閣下?右權機神官可是你的恩師,於禮該去知會一聲。”

“我不想和腦筋不清楚的人打交道。”

現任右權機神官科孟多伊瑞尼原為[禦教](即王族導師)之一,不光拉克西絲,亞拉裡特和已故王弟斯蒂沃都受過他的教導,他也是上上任右權機神官。接替他位子的斯蒂沃於十四年前病故後,由繼位人引發的爭執過於激烈,看不過去的科孟多於是辭去禦教坐回老位子,當時他就已經七十好幾,但精神健旺,思路清晰,舉止雷厲風行,充滿活力,又具威嚴和實乾,所以這樁人事案獲得一致好評。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科孟多不但行動日益遲緩,腦筋也逐漸不清楚,往日的精明乾練消失得一乾二淨,隻剩下與消褪的智力不相符的自負,結合老年人特有的死心眼發揮相乘效果,將他徹底變成“老頑固”一隻,堅持霸占右權機神官的位子,擺出“死不服老”的架勢。彆人看在他以前的麵子上不好硬踹他下去,隻好一邊敷衍一邊架空他的權力,不過科孟多也確實無力處理神殿的事務,他一天起碼得睡十六個鐘頭,剩餘時間,就柱著拐杖來來去去,檢查哪扇窗戶擦得不乾淨,哪個見習生領結歪了,對著神象追憶過往的榮光。

拉克西絲同情師長的垂垂老態,也明白衰老是無法抗距的自然現象,但每次被科孟多以一些小缺失為由嘮叨半天,就忍不住想吼“神殿不是養老院!”,未免失禮,乾脆不見。

要是老了都會變成那副德性,我寧願年輕時就死掉。想起恩師從前的睿智,黑發元帥不禁歎息。

“姑姑!”

接到通報的莉莉安娜出現在長廊儘頭,拎著祭司長袍的下擺奔過來,一頭撲進拉克西絲懷裡,歡聲道,“你沒事太好了!”

“嗬嗬,你這傻丫頭,姑姑是什麼人,會被那種小小的意外所傷?”拉克西絲露出疼溺之色,撫摸侄女銀藍色的秀發。

莉莉安娜抬起頭“伯父大人也沒事嗎?”

“陛下隻是受到一點驚嚇,並無外傷。”回答的是克魯索,因為怕上司會說出些難聽的形容,這裡是神殿不是元帥府,必須堤防隔牆有耳。

“是嗎?”莉莉安娜鬆了口氣,笑著和總參謀長寒喧。拉克西絲皺起眉頭“莉亞,你怎麼對這件事一點兒也不清楚?我不是把普露派給你,想知道什麼都可以問她啊。”

“這個,她被哥哥抓走了。”

“什麼!他竟敢隨便抓走我的人!”

“因為哥哥不想我再有任何同齡的朋友。”莉莉安娜苦笑著說明原委。拉克西絲聽得柳眉倒豎,破口大罵“那臭小子,越來越變態了!竟然把你當犯人對待,下次見麵我非痛毆他一頓!”

其實,姑姑沒資格批評哥哥的做法。莉莉安娜偷瞄站在她身後的綠發青年,心道他們對待重視的人的方法完全一樣——絕對獨占,所以不必彼此唾棄。

“彆理他,我另外派兩個人給你。”拉克西絲語氣一轉為溫柔,這份迅速的變臉才能也和諾因十分相似。

莉莉安娜但笑不語,再派多少人也是一樣,但拒絕肯定會被打回票,拉克西絲的程度可不亞於諾因,反正這兩個人喜歡鬥法,就讓他們去鬥吧。

“姑姑,你今天能待多長時間?”銀發少女的聲音有著掩飾不住的寂寞。黑發元帥拍拍她的頭“待一晚上也沒問題。”莉莉安娜的表情亮堂起來。

招呼兩人進去房間,莉莉安娜剛拉出椅子,克魯索就泡好了紅茶。能咽下味癡做的東西的隻有味癡,而拉克西絲主仆的味蕾都很正常。

聽完事故的經過後,莉莉安娜輕蹙娥眉。

“這麼說,不是有人蓄意破壞拍賣會?”

“沒錯。”拉克西絲頜首,啜了口紅茶,“說穿了就是報仇時機不對,釀成災禍。”

“可是,那未免太巧了……穆倫副會長的位子正好在他仇家隔壁。姑姑,你是否還有事瞞著我?”

拉克西絲眸光閃動了一下“我不是隱瞞你,而是這樁事我也不確定到底是意外還是有人設計的,雖然有幾個跡象是很可疑,但缺乏決定性的證據。”

莉莉安娜溫溫地道“是什麼跡象呢?”

“第一就是你說的那個巧合;第二,會場負責人赫德引咎辭職後,被讓渡給東城;第三,有人在拍賣會當晚看到羅蘭福斯單獨外出,去向不明。”

“又是羅蘭城主嗎?”莉莉安娜低低歎了口氣。拉克西絲仰首喝了口紅茶,憤憤地道“那個男人就像泥鰍一樣,滑溜得要命!神出鬼沒的本事比我手下最厲害的密探還高!而且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滿願師召喚是,這次拍賣會也是!”

“姑姑認為羅蘭城主是幕後主使?”

“還有彆的人選嗎?”拉克西絲換了個坐姿,語調一沉,“想殺我那笨蛋老哥的人雖多,但能策劃這麼精密的行動的,唯有那家夥。”莉莉安娜搖搖頭“姑姑,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哦?”拉克西絲興味地挑挑眉。

“假設羅蘭城主真有稱王的野心,他也不會選在這個時機除掉伯父。伯父若是駕崩,理所當然由第二順位的姑姑你或哥哥繼位,你們倆的能力都遠在伯父之上,也對羅蘭城主有所警惕,勢必對他造成阻礙。即使他打贏,也會付出很大代價。而伯父是個不太體恤民眾的君主,羅蘭城主卻是口碑極好的名君,讓卡薩蘭如今的情況維持下去,就算羅蘭城主不出聲,遲早民眾也會忍受不了而向他求助,到時他就能得到正當的出師名義,可是換作姑姑和哥哥就不一樣了,所以我認為羅蘭城主對伯父沒有殺意,至少目前沒有。”

“莉亞,你實在不適合待在神殿發黴啊。”拉克西絲苦笑了一下。莉莉安娜嘟起嘴“姑姑才過份,每次都敷衍人家。”

“因為我不希望你接觸這些事。”拉克西絲乾脆挑明,“那個臭小子也是,你的性格不適合成為政治家,也沒有這個必要,萬事有我和你哥頂著。”

“所以你們把我當作溫室花朵照料嗎?”莉莉安娜幽幽地道。

“不是溫室花朵,是避風港。莉亞,你是我的寶貝,更是諾因的心頭肉,所以你該為我們保重自己。我和你哥已經徹底臟了,但隻要你依然純淨,我們就覺得人生有希望,心靈有寄托,可以繼續堅定地走下去,為你打造一片光明的未來——這道理,你懂嗎?”

“姑姑。”銀發少女微笑道,“不了解黑暗的人,能夠包容黑暗嗎?”

拉克西絲全身一震。

“所以,我不是光明,也不想當光明,我隻想成為一盞小小的燈,溫暖姑姑和哥哥的心。”

“你……”黑發元帥凝視對座的人,臉上掠過複雜的情潮,“傻孩子。”

“姑姑也是傻瓜。”莉莉安娜漾開明淨的笑瀲。拉克西絲自嘲地牽牽唇角“我當然是傻瓜,不然也不會至今還在幫哪個笨蛋做牛做馬。”

[母後,今天父王立了王兄做繼承人。]

[啊,我知道,這有什麼不對嗎?怎麼你一點兒也不高興?]

[我當然不高興!我本來以為父王會立我為王儲啊!]

[啊!?]

[王兄根本是個智障,怎麼能讓他做國王!要不是我幫他補課猜題,他連檢定考也通不過!而且平常的功課,無論天文、地理、曆史、政治、數學、詩文還有武術,我哪樣不比他強!哪樣不是學年第一!為什麼父王選他不選我?!]

[因為你是女孩子。]

[……就因為這個?]

美麗的婦人溫柔地將手放在愛女的臉頰上,語重心長地道[拉克西絲,你是非常優秀,是我最傑出的孩子,但立長不立幼,立男不立女是祖宗的規定,你父王也無能為力。]

[可是王兄他——]

[你王兄是不聰明,所以從今往後,你要多提點他,輔佐他成為一個好國王。]

[我……]女孩欲言又止。

[嗯?]

[……我會的。]

母後啊,你要我輔佐的是個扶不起的阿鬥!

回程,黑發元帥佇立在上屆聖巫女,已故王妃的畫象前,廢然長歎。

“成立鬥技場?”

“是。長槍比武的反響極好,所以為臣認為,乾脆把這類賽事做為宮廷娛樂之一,一定會受到大家的歡迎。”

“這個。”亞拉裡特臉上交織著動心和猶豫,“我個人是很讚成這個提議,但……”

“有什麼顧慮嗎,陛下?”現任宰相羅姆席德西林克問道。

國王深深一歎“唉,不瞞你說,早在十八年前我和斯蒂沃就組織過類似的比賽,可是才打了一場,拉克西絲就跑來要我關閉鬥技場,罵我殘忍無道,強令民眾做參賽選手。”

“那些賤民的生死,何足掛齒。”

“是啊是啊,我也這麼對她說!但她居然威脅我,若不照辦就同我斷絕兄妹關係,我隻好關了鬥技場,真不知道我那妹妹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亞拉裡特沮喪地道。

羅姆席德沉吟片刻,道“如果元帥大人不滿意的隻是選手,為臣倒是有個解決辦法。”

“哦?是什麼?”

“不要用平民,用奴隸和囚犯,為了增加緊張感,也可以用野獸、魔獸當對手。”

“對對!我怎麼沒想到呢!”亞拉裡特興奮極了,“這下拉克西絲也沒話說了!羅姆席德,這件事就交給你,務必儘快辦好!”

“為臣遵旨。”宰相深鞠一躬,眼中閃過冷笑和鄙夷的光芒,心道先養大你們的胃口,等時機成熟,就算拉克西絲想力挽狂瀾,也隻會被當作耳邊風。

回到官邸,和往常一樣,總管立刻上前彙報有多少禮物入庫,多少貴族的家丁來知會過。初任宰相時,為了打通人脈、穩固地位,羅姆席德必須親自拜訪所有勢大的大臣和公侯,靠著大把的金幣和奉承拍馬建立起龐大的交際網,成為官僚眼中最好巴結的上司和貴族最知心的代言人。現在,他已不用四處跑,隻需把這些事交給下麵打點。

打前宰相謝爾達時期起,亞拉裡特就基本不過問政務,羅姆席德更發揚了前輩的優良美德,連每個月一次的報告也省了,樂得亞拉裡特暗叫解脫,不時拍拍宰相的肩膀稱讚愛卿真是任勞任怨,一切就交給你了之類,轉個頭繼續花天酒地,將王妹的勸誡丟到一邊,頂多在後者忍不住暴吼時拿起奏折裝模作樣地看兩眼,還是反拿的。

總管前腳走,後腳一個身材嬌小,模樣姣好的女管事上前接過羅姆席德褪下的外衣,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羅姆席德點點頭,快步離開大廳,穿過幾條走廊,推開一扇房門。

那是間儲藏室。羅姆席德繞過一堆雜物,在一麵牆上按了按,暗門打開,一件密室出現在牆後,他剛閃身進入,暗門就徐徐合上,幾枚鑲嵌在天花板上的夜明珠於同時發光,照亮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

一麵兩米高的鏡子孤伶伶地擺在中央,蓋著蒙塵的綢布。羅姆席德走到鏡前,一把扯下遮塵布,低念咒文。

清澈的鏡麵很快有了反應,大片白霧遮住原先的影象,慢慢散開,露出一個爾雅的身影,雪袍清顏,聖潔的氣質宛如壁畫中走出的神詆,暗褐色的眸卻沉澱著與之不相符的冷酷,但在唇畔微笑的遮掩下,讓人無法察覺。

“久違,羅姆席德。”

“大神官閣下。”宰相深施一禮,語氣是發自肺腑的崇敬,“大人回宮了嗎?”

“嗯,回來了,被我們臭罵一頓,平安無事也不曉得報個信!”

羅姆席德忍俊不禁“大人有時的確很迷糊。”法利恩搖搖頭,岔開話題“不說這個了,時間有限——你那邊進展如何?”說話間,他眼中的冷酷擴散到整個臉部,一瞬間從溫和的聖者變成無情的政客。

“非常順利。”

“很好。”褐發青年微笑了一下,卻是不帶絲毫暖意的笑容,“那麼可以進入第二階段了。”

“已經開始了。”

“你動作真快。對了,藥方計劃取消,是大人的命令。”

“……是。”羅姆席德一愣,但想到主君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用意,便咽下到嘴邊的疑問。看出他的不解,法利恩主動答疑,卻省略了最主要的部分,即羅蘭不忍心讓民眾成為長生不老藥一節“是為了你的安危,大人擔心做得太過火,會引起拉克西絲的懷疑,進而對你不利。”

羅姆席德心下感動,道“轉告大人不必如此,我已做好防範措施。”

“我也轉告你大人的回複‘你太小看那個女人了’。”

“呃!”

法利恩笑道“不用說了,大人不會錯的,今晚特彆保鑣會到你那兒。萬事小心,羅姆席德,多保重,大人需要你。”

“是。”羅姆席德肅容道,看著鏡麵再次升起白霧,遮去褐發青年的形影,緩緩消失,恢複成普通的鏡子。

注視鏡中的自己,他突然回想起與金發青年初識的情景。

當時他和羅蘭都是希魯沙傭兵團的成員,隻是一個是雜役,一個是副團長,他們的外在也天差地遠,所以羅姆席德從沒想到會和那樣的人有交集。這交集不包括羅蘭被艾德娜等女團員踢去煮飯時,他幫忙生火;以及羅蘭苦笑著洗她們的內衣時,他也在旁邊洗自己的破衣這類相處,但已經隱隱查覺到,這個人不光隻有外表,也有少許好感,因為隻有他向自己道謝,還是為添柴借洗衣棒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天他被幾個老是欺負他的傭兵拽出帳篷,扔在地上,為了什麼他忘了,不外乎又是指責他偷了某某東西,理由也千篇一律因為他長的賊眉鼠眼,標準的小偷相。被汙陷得麻木的他,不想再做任何辯解,這時,抱著洗衣盆的羅蘭路過,瞥見坐著的他,關懷地走過來,詢問原委。

聽完事情經過,他沉吟片刻,轉向他。

[是你做的嗎,羅姆席德?]

那是絕對公正的聲音,沒有鄙視、沒有嚴厲,卻透出自然懾服人心的力量。

[不是。]本已心灰意冷的他,被那聲音鼓舞,吐出為之一愣的堅定回答。

俊美的金發少年綻開笑容,朝他伸出右手。那信任的微笑,至今仍曆曆在目。

從那以後他成為“副團長的小跟班”,雖然羅蘭從不把他當部下看,但他就是無法以平等的心態自處,當時不明白,現在他懂了。

因為那個人是天生的王者。

與他心中的“陛下”相比,他如今侍奉的陛下簡直是垃圾。

羅姆席德搖搖頭,走出暗室,回到大廳時,女管事掛著神秘的笑容款款走近,道“剛才伊爾特伯爵派人送來兩個美貌的女奴,請宰相大人笑納,該怎麼辦呢?”

“還問!當然是交給你處置!”羅姆席德浮起與身份不相符的苦笑。

“哼哼,不必勉強啊。”

“依音,彆嘲我了,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女管事這才綻開真心的笑靨,在情人頰上印了一吻,哼著小曲離開。目送她的背影,宰相心裡漲滿幸福。

[就算其貌不揚,隻要有豐富的內在,總會有個識貨人看到你的好,世間女子不全是庸脂俗粉,不過……這種女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希望大人有一天也遇到這樣的女子。羅姆席德心道,他很清楚羅蘭有和他相同的煩惱,長的美並不比長的醜好過。

用完飯,羅姆席德走進洗澡間,剛解下附有防護魔法的胸針,想起法利恩的警告,決定還是小心點為妙,就戴上一枚有相同功能的戒指。這個舉動救了他一命,當他在穿衣間著裝時,防護結界發出激烈的碰撞聲,刺客的速度快得連埋伏在暗處的東城保鑣們也沒看清。

“趴下!”聞聲趕來的依音將羅姆席德按在地上,餘人一齊撲出,迎戰暗殺者,飛舞的白刃帶著強烈的氣勢在空中不斷攻防,雷火迸閃,殘影飛掠。依音從裙底掏出一根短刺,欲待加入戰團,被羅姆席德一把拉住“不可!是佯攻!”

雖然對自己的布置有信心,羅姆席德也沒有低估拉克西絲的能耐,她設計的暗殺絕不會這麼簡單。果然,變故在一瞬間發生,東城保鑣們的脖子上標出血花,與此同時,防護結界的魔法光芒劇烈閃動了一下,顯然受到了攻擊,卻沒有發出聲音。羅姆席德立刻會意敵人布了靜音結界,不然以東城守衛的實力,就算對手施了隱形術也能聽音辯位。

看到同伴們在眨眼間全部陣亡,身在結界內而逃過一劫的依音仍然保持密探應有的冷靜,從懷裡掏出一隻卷軸投出去,白光一閃,八個身影出現在室內。她飛身撲上,轉眼刺倒三人,剩下五人卻包圍住她,這正中依音下懷,讓羅姆席德可以趁機逃走,她判斷出戒指已承受不了第三次打擊。

羅姆席德猶豫片刻,起身向門口衝去,不是怕死,他知道以依音的實力雖然不足以撂倒這幾個硬角色,全身而退卻沒問題,他留下才會礙手礙腳。

可是剛跨出門欄,一道寒光就朝他左胸襲來,仗著在傭兵團鍛煉出的那點武術根基,他險險避過要害,更幸運地跌了一跤免於利刃穿胸,但殺手的攻擊並不是到此為止,寒光爍爍的長刀這次對準羅姆席德的腦袋瓜劈落。另一邊的依音見狀大驚失色,冒著被捅出幾個透明窟隆的危險飛奔過來。

“呼呼,一來就碰上這麼緊張的場麵啊,看來以後不會無聊了。”

一個仿佛樂音般優美的嗓音響起,六名刺客頓覺身體一僵,無法動彈,正想念咒化解束縛術,巨大的衝擊在腦中爆開,刹時震飛他們所有的意識。

暗係魔法束縛加心靈魔法鎮魂,組合技能力要求突破十段,足見來人的強度。

羅姆席德呆呆看著懸浮在頭頂的一團黑影和其上的尖刀,一時反應不過來,密探亦然,直到聽見黑影裡傳出一個和剛才一模一樣的聲音“怎麼樣,要不要我把他們變成僵屍反過來暗殺那個元帥?這是我的拿手好戲喲!”

兩人這才看清,擋住刀的不是黑影,而是黑影裡的人。那是個看似人類十歲大的少年,身高卻還不及的巴掌,有著具有透明感的美貌和妖異的青瞳,暗藍色的長發披散在薄如蟬翼的衣料上,兩隻尖尖的長耳一刻不停地顫動著,背上的翅膀被圍繞身體的淡淡黑霧掩蓋,使他看起來就像浮在半空中似的。

黯妖精!兩人腦中冒出一個專有名詞,萬沒料到主君竟然派出相當於壓箱法寶的隱藏戰力來做部下的保鑣。黯妖精的存在,即使在伊維爾倫上層也是機密,連三位將軍也不知道,隻有極少數暗影成員,負責暗殺、情報、賄賂等肮臟事的三名最高負責人——法利恩、艾德娜和羅姆席德知道,不過實際看到也是第一次。

“喂,想好沒?我的法術雖然厲害,也是有時限的。”黯妖精催促。羅姆席德略一思忖,搖頭道“不,殺了他們吧,聽說拉克西絲麾下有亡靈法師,萬一弄巧成拙就糟了(注亡靈法師能夠拷問死者)。而且以她的警惕心,也不太可能成功。”

“哦,原來不是隻有羅蘭喜歡收集怪人啊。”黯妖精笑嘻嘻地道,眼中綠芒一閃,六名刺客當場七孔流血,癱軟於地。由黯妖精最擅長的幻術製造的巨大恐怖不僅粉碎了他們的精神,也摧毀了。

“我的名字是迪爾菲蘭德(噩夢之眼),請多指教。”

夜幕逐漸褪去,天空從深黑轉為蒼藍。眺望遠方煦日初升的地平線,佇立在落地窗前的窈窕身影輕輕歎了口氣。

“失敗了嗎……”

創世曆1037年秋之月3日,凡提洛斯鬥技館正式開放,觀看格鬥賽迅速升溫為王公貴族最喜歡的娛樂,館內天天爆滿,賽台回回染血,最後紅色滲入石板的縫隙,再也擦拭不掉,於是卡薩蘭上界的民眾私下為之起了個[血台]的不祥名號,深恐囚犯死絕後,意猶未儘的權力者們會拿他們開刀,而種種跡象表明,這一天並非遙不可及。

秋之月15日新元帥府。

這一天,黑發元帥難得有空,翻出審判仔細研究,花了一個上午測出上麵附有結界,剛破了一點,聽見敲門聲,頭也不抬地應道“進來。”

“閣下。”總參謀長麵色鐵青地走進來,彙報道,“剛才四隻食人魔從鬥技場逃出來,跑到大街上,咬死十個人,其中三名兒童,兩名婦女!”

拉克西絲啪地擱下鏡子,乾澀地問道“抓住了嗎?”話出口發覺問了個蠢問題,若沒抓住,死亡人數就不止這點了。

“殺掉了,涅斯準將及時帶隊趕到,付出五名傷者,一名死者的代價乾掉了食人魔,現在他們都在牢裡。”

“你說什麼?”拉克西絲以為耳朵出了毛病。

克魯索用平板的語氣道“因為隨後趕來的布魯諾團長要他賠償重要的比賽選手,涅斯準將一時火起,給了他一拳,同行的達夫克團長就以毆打上官的罪名逮捕了準將和他的部下。”

“該死的!”拉克西絲拍案而起,怒火燒紅了翠綠的雙眸,“一群畜牲!克魯索,帶兩百個士兵和我的軍符去大牢,命令他們馬上放人!”

“是!”綠發青年行了一禮,接過軍符退出房間。

門合上後,拉克西絲沒有馬上坐下,一拳砸在桃花心木製的桌麵上,咬牙切齒。

當真是氣數已儘嗎,德修普王家?

驀地,她感到視野的角落閃過一道紅光,轉頭望去,毫無異狀的[審判]靜靜躺在她左手邊。

“錯覺嗎?”端詳鏡麵,黑發元帥斂眉自問。

中城卡薩蘭下界西境米亞古要塞東門。

“總算到了。”

維烈仰望高大巍峨的沉黃色城牆,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希望伍菲還沒搞出什麼大亂子。”

拉拉背包的帶子,他正要加入進城的人流,腳步一頓,一股熟悉的波動奔竄過他的神經網絡。

這是!維烈臉色遽變,不假思索地丟下身體,意識直奔念波來處。

景色變幻,下一秒他來到一個奇異的白色空間。沒有天也沒有地,沒有上下也沒有左右,隻有一個像是繭的東西懸浮在這空蕩蕩的世界裡,延伸出仿佛銀絲的細線,通向無垠的彼方。其中隱約可見一個蜷縮的纖細身影,漆黑的卷發和雪白的裙擺水波般蕩漾,充滿了飄逸感。

“王,你還不能用思波。”

凝視繭中女子,紅發青年雙眉緊蹙,語氣透出責備。

《我感覺到肖恩師父的氣息。》

悅耳的磁性嗓音略帶疲憊的沙啞,卻掩不住骨子裡的冰冷強勢,無視對方的關懷,徑自發話。

“什麼!”維烈一震。

《嗯,結界鬆動了,好像是人為的,你走時彆忘了補一道。》白衣女子冷冷一笑,《差點就被發現了,我的後代還真有幾個人材——言歸正題,肖恩師父的另一半是不是找到了?》

“是。”

《終於……那你為什麼不通知我一聲?》

“對不起,我不想打擾你的休眠。”

《哼!說的好聽,其實你根本不想讓我知道吧!》

“……”

白衣女子睜開眼,藍紫色的眸射出冷電般淩厲的視線,定在魔界宰相清俊的臉龐上。捕捉到他眉間的黯然,她的神色和緩下來。

《維烈,我知道你心疼肖恩師父,不想他痛苦,可我沒有你那麼好的忍耐力,受不了。而且肖恩師父之所以不想回想以前的事,多半是覺得對不起我和帕西斯,隻要知道我們平安無事,他就會釋懷了。》

你這個樣子稱不上“平安無事”吧。望著主君的靈體,維烈心道帕西爾提斯的情形就更彆提了。

《總之,先讓肖恩師父恢複記憶,其他的以後再考慮。》魔王武斷下令,清秀的雙唇牽起倔強的弧度,《不認識我的肖恩師父,不是我的肖恩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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