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石!
深沉的夜,茂密的樹林絲光不透,淡白的霧氣宛如揮之不去的夢魘,終年累月籠罩著整座森林。
一頭奇特的生物靜靜走在通往密林深處的小道上,仿佛月光結晶般的白金色鬃毛;好像閃耀著清淨之水的湖色眼睛;優美、修長、宿有強烈意誌與力量的肢體;還有最吸引人的,頭頂銀白色的長角,在在符合傳說中獨角獸的風姿。
樹林裡沒有夜鳥的啼叫,也沒有秋蟲的吟唧,隻有間或響起的淒厲獸嚎,為黑暗的環境更添幾抹陰森。但是獨角獸毫不在意地走著,隱藏在樹叢後麵的野獸也不敢襲擊它。雖然仍很年幼,獨角獸卻已蓄積起足夠保護自己的力量,在它最摯愛的人的教導下。
而現在,它就是為了見他,專程去找能夠實現它這個願望的人。
四下漸漸安靜下來,蟄伏的野獸也不見蹤影,因為這裡是樹林的核心,造成[迷霧森林]變成有去無回的魔域的元凶,真正的禁區。
獨角獸穿過外圍的無形結界,停下腳步。
咫尺之隔,卻是另一個人間。
光滑寧靜的湖麵綢緞般浸潤在亂紅飛煙的透明霧氣裡;偶爾驚起的漣漪掀動水晶色的波光,如夜幕抖落的星星無聲地破碎;華貴的冷月盛放在黑天鵝絨的托盤上,像放大的少女悲傷的淚滴;湖心佇立的斑駁古跡在薄紗的月光帷幔上綻放出千年的寂寞……
雖然曾經住過五年,獨角獸還是禁不住為眼前的景致深深陶醉。
“哎呀,這不是小莫嗎?今天是吹什麼風,竟然會來我這兒。”
隨著清越動聽的嗓音,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古跡上,銀色的長發有如清冽的瀑布直披散到腳下,襯著秀麗的容顏,像發光的流水,空靈而明澈。
他緩緩落下,羽毛般輕盈,月色般純淨,宛如亙古以前的一束光。
莫西菲斯走前幾步,來到湖邊,吐出清亮的人語“我要離開這裡,把結界打開。”
“連聲招呼也不打,真是讓人傷心啊。在羅蘭麵前那麼乖巧可愛,對我就這麼疾言厲色。小小年紀,搞差彆待遇是不好的喲。”
快活的語氣,與銀發青年無邪的笑靨十分搭配。斜睨著獨角獸的雙眸澄碧澄碧,深邃不可琢磨有如萬年寒潭,迷離又如冬日清晨的濃霧,美得讓人沉醉。
“你還不是老趁羅蘭不在虐待我!”
“因為你長得就是一副好欺負的樣子啊,不能怪我。而且我既沒把你的頭擰下來當球踢,也沒把你的毛扒下來做暖暖的棉大衣,更沒有挖出你的心臟掐爆,怎麼能叫虐待?你見識過,我是怎樣對待進入森林的傻瓜們的,那才叫虐待啊。”
“……”獨角獸強忍著反胃感,朝眼前的人投以厭惡的目光。
“你再用這種眼光看我,我會控製不住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喲。”
莫西菲斯打了個寒顫,讓它心驚的不是銀發青年威脅的話語,而是他在說這樣的言語時,笑容依然那麼天真無邪,眼神也純潔一如稚子,毫無波動。
“放心放心,你是羅蘭的小寶貝,即使我再生氣,也不會動你一根小指頭,何況我現在心情很好。”銀發青年撥動懷裡的豎琴,幾近透明的琴弦發出丁冬、丁冬的清澈音符。無數七彩的光球由水麵冉冉升起,那是受到音樂召喚的湖之精靈;生長在湖畔,本已凋零的花朵一齊盛開;秋風卷過,潔白的花瓣四散開來,宛如閃亮的冰晶;接著,共鳴的花海也亮了起來,點點橘光伴隨晶瑩的花瓣翩翩起舞,那一瞬間,被光粒碎瓣傾灑滿身的銀發青年就好像創世神的再現,莫西菲斯卻皺起眉頭。
“你身上有血腥味!”
“哦呀,還是被你發現啦,我還以為我已經洗得很乾淨了,獨角獸真是敏感的生物啊。”
“怎麼會!最近進來的人都被我送……啊!”
“嗬嗬,果然是你。壞孩子,居然剝奪老人的樂趣。”銀發青年沒有生氣,笑嗬嗬地道,“所以我在追出去的路上順手屠了十來個村莊泄憤,因為殺得太爽了,不但怒氣不翼而飛,還快樂得不得了——小莫,你要感謝那些死者喲。不然,即使看在羅蘭的麵子上,我也要打你三下。”
莫西菲斯驚得呆了,好半晌才跳起來。
“你不是不能出森林嗎!?”
“哈!我隨便說說你也信!”
“……”
“開玩笑開玩笑,其實是用替身出去的啦。再用感應法術連接,效果和我親手殺差不多。”銀發青年輕快地笑起來,祖母綠色的眸蕩漾著發自心底的愉悅,突然話鋒一轉,“你啊你,連我殺這麼點人的血味也受不了,還想去羅蘭身邊。他可是殺了無數人喲,當心熏死你。”
“羅蘭和你不一樣!”
“是不一樣,但對你是一樣的。你是獨角獸,不管對方是真心喜歡殺人也好,還是不得不殺人也好,隻要沾上血腥,你一概忍受不了。羅蘭正是因為看透這一點,才把你留在這裡。那孩子真是可憐啊,為你好所做的決定,居然得不到諒解,成天啼哭不休,害我也沒好覺睡,不過現在總算開竅了——你想讓我幫你壓製天性,對吧?”
莫西菲斯沉默片刻,點點頭。
這個人,正常時還是頗有可取之處。然而為什麼,他有的時候會表現出那種讓人膽寒的殘忍?
“因為我本來就是個惡徒啊,小莫。”看透獨角獸心裡的疑問,銀發青年用歌唱般的語調道,“我的良心是有,不過隻有一點點,而且全被有限的幾個人分光了,剩下的當然隻有殘忍。”
“如果是這樣,你應該連動物也殺才對,可你隻殺人類,你是想報複什麼?”
“你今天真的很反常啊,居然會問這種以前絕對不會注意到的問題,一夕間長大了嗎?嗯嗯,真是好事情,羅蘭會很高興的。”
“不要顧左言他!”莫西菲斯大喊,這就是他寧願待在黑暗的森林裡也不願來這個美麗的地方的另一個原因——眼前的人總是把它當白癡糊弄。
銀發青年露出討好的笑容“你要原諒我啊,小莫。我是個老人了,記性不好,連帶就容易走神,說著說著就拐到彆的話題上。你如果多接觸幾個老人,就會明白這是老人的通病。啊,不過不包括那幫花癡神哦,他們是老妖怪,不是老人……”
莫西菲斯強忍將對方絮絮叨叨的嘴巴用膠布貼住的衝動,等著這波疲勞轟炸過去,
也許是玩夠了,銀發青年收起笑意,換上嘉許的神情“果然有進步。不過,你真的有覺悟了嗎?我接下來要施的,是改變你體質的法術。你已經是最後一隻獨角獸了,再不保重自己,會被地下的祖先們罵喲。”
“我既然來找你,就代表我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嗬,我是惡鬼嗎,瞧你說的。”
“惡鬼也沒你可怕!”
銀發青年彈起哀淒的音樂以表他的傷心,臉上卻連一絲一毫的沮喪也找不到,反而開心得像個討到糖果的孩子。
“真不懂得尊老敬賢,即使是事實,也不可以說出來啊。算了,大度的我,不跟你做口舌之爭。改天叫羅蘭打你頓,他總有資格教訓你。”
“不許向羅蘭告狀!”
“怕的話一開始就不該說。”銀發青年幸災樂禍地道,瞥見對方不安的樣子,噗嗤一聲,抱著肚子笑起來,“哈哈哈……小莫,你真是單純得可愛,羅蘭怎麼會舍得打你呢?哈哈哈哈……”
我要殺了這個混蛋!獨角獸眼中射出凶光。
“哦呀哦呀,不要露出這種眼神啊,我還沒有施法耶,隻因為我兩句話就舍棄善良的本性,變成嗜血的野獸,我可是會被死去的獨角獸們罵的。雖然被罵也不會少塊肉,卻會影響我在冥界的聲譽。彆看我這樣,我可是有好幾個朋友和紅粉知己在那兒。我丟臉,他們也不光彩……”
莫西菲斯決定不再說話,以免被對方逮到機會嘮叨。
察覺他的意圖,銀發青年搖搖頭“剛剛還很有耐心的,怎麼這會兒又不耐煩起來?寂寞的不止你一個人啊,小莫。自從羅蘭走後,我也是成天隻能彈琴打發時間,積了一肚子的話沒處說,很鬱悶啊。難得你來了,高興之餘就多說了幾句。”
聽了這席話,獨角獸心一軟,不管他多麼討厭眼前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同是孤單的生物。
“好吧,未免可愛的小莫暴走,閒話就說到這裡。你準備好,我要施法了。”
莫西菲斯振作精神,繃緊了身體。銀發青年抬起右臂,食指在虛空描繪出複雜的圖樣,劃完,一個金色的魔法陣以他的指尖為中心旋轉起來,從中飛出一顆水藍色的能量球,將獨角獸包在裡麵。
激烈的劈啪聲響起,圍繞著能量球,無數像是電花的遊絲閃動著刺眼的光芒。
幾秒過後,能量球消失,外表看來毫無變化的莫西菲斯一臉困惑地站在原地。
“怎麼一點也不痛?”
“因為我把痛轉移到了我身上啊。”銀發青年依舊愉快地笑著,臉色卻明顯比剛才蒼白。
“你……!”莫西菲斯瞪大眼。
“不要用那種感動的眼神望著我啊,我會不好意思的。哦呀,好像不是感動,而是懷疑的眼色耶……我真的受傷了喲,小莫。”銀發青年大大歎了口氣,“我說過,我的良心不多,但還是有的。咱們好歹也相處不少年了,我為你分擔一些痛楚,是人之常情,你怎麼這樣呢!”
莫西菲斯仍然不信任地盯了他好一會兒,才小小聲道“謝謝。”
“不客氣,其實這個法術我是第一次施,作為降低危險性的措施,才——哈哈哈。”
“……”就知道這家夥沒那麼好心!
“代我向羅蘭問好。”看出對方去意高漲,銀發青年也不挽留,揮了揮手,“路上小心,再見,小莫。”
“再見,帕西爾提斯。”
說完道彆語,獨角獸用力蹬了蹬地麵,騰身而起,飛向高空。
“連頭也不回一次,真是無情的孩子。還那麼生疏地叫我全名,說過叫帕爾或帕西斯就好了。”目送逐漸融入夜色的美麗生物,帕西爾提斯不滿地嘀咕。
創世曆1037年秋之月19日,楊陽一行人在樹鎮歡度收獲祭的當天,東城伊維爾倫也舉辦了為期一周的盛大慶典。放眼全國,這裡是唯一真正感受得到節日氣氛的地方。南城正慘遭紅龍騎士團的蹂躪;北城和西城也為之焦頭爛額;中城的東境受困於旱災;西境魔獸輩起,討伐軍疲於奔命;惟獨東城在高架水路的庇蔭下獲得了豐收,人人笑逐顏開,歡歌曼舞,慶賀佳節。
然而,三天後,一份來自卡薩蘭上界的稅單,徹底凍結了喜悅,將人們從天堂打入地獄。
“搞什麼!六百萬石糧食,他是想把城庫搬空嗎?”
“那個貪得無饜的國王!平時東榨西榨不夠,這會兒還——”
“聽說他在首都會議上就威逼過大人了,是米利亞坦城主幫忙,才逃過一劫。”
“那現在是怎麼回事?他分明要我們活不下去嘛!”
“混帳東西,這還是人嗎?我們絕對不交!”
“對!跟大人說去!”
…………
大街小巷到處可聽見諸如此類的言語,民怨滔滔,朝伊維爾倫城主下榻的臨時住所湧去。
“好一招以攻為守。”
城主辦公室內,羅蘭手肘擱在桌上,十指交握,撐著下巴,注視麵前一張攤開的黃紙,這張紙就是點起人民怒火的稅單。
法利恩站在他身側,神情凝重。
“拉克西絲這招確實狠,大人,我們該怎麼辦?”
剛才他們收到宰相羅姆席德的通訊,得知這份稅單出自元帥拉克西絲的攛掇。她趁著稅務部長報告糧食收成不理想的話頭,建議由東城擔負交稅的“偉大任務”,好昭顯王室的“寬宏大量”,陛下的“賢明仁德”。被捧得飄飄然的亞拉裡特當場答應,羅姆席德勸阻無效。誰叫在他的唆使下,國王和貴族早就對城主們專橫慣了。
“作繭自縛嗎?有趣。”羅蘭嗬嗬笑起來,往後靠在椅背上,臉上是被挑起了鬥誌的昂然,充滿自信與霸氣。
拉克西絲犀利地看透了他的野心和為人。羅蘭是屬於謀定而後動的典型,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會冒然行動。而他不動,就得乖乖交稅,達到她削弱東城城力的目的;即使反過來,主動權也是掌握在拉克西絲手上。
“目前時機未成熟,和卡薩蘭軍正麵為敵,雖然不至於輸,但……”
“損失必大!”羅蘭替心腹說完,冰藍色的雙眼冷光流轉,“而且拉克西絲肯定布下了陷阱,等著將我們一網打儘!”
大神官眉頭蹙得更緊,陷入苦思中。金發青年卻問了個看似無關的問題“迪爾在羅姆席德身邊,對吧?”
“是。”法利恩愣了一下才回答,這時,門外傳來侍衛的聲音“大人,上朝時間到了。”
“知道了。”羅蘭站起身,拍了拍心腹的肩膀,笑道,“走吧,聽聽大家怎麼說。彆愁眉苦臉的,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華麗的正殿裡,眾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熱鬨程度不亞於外頭。走道左邊是穿著青色衣裳的文官,以國務尚書克萊德爾為首;右側是身著漆黑製服的將領,位列最前的是城主隨侍武官艾德娜。
聽見侍衛的通報,殿內刹時安靜下來,人人挺直背脊,頭低45度角,等候主君的駕臨,除了一個人。站在文官行列末端,留著茶色披肩長發的少女。墨綠色的眼眸和剛跨入正殿的羅蘭對個正著,後者回以一閃即逝的溫柔淺笑。
兩天前,冰宿在一片反對聲中走進官吏考試的考場,出來時聲浪已息。因為在她進考場的一刻,東方的天空出現象征吉祥的彩雲,甚至有人聲稱看見了知識之神艾爾菲瑞特的身影。就這樣,不必散播“神喻”,隻用一個幻術就搞定一切的羅蘭卻絲毫不感到高興。當他批閱著道道全對的考卷時,更是嘔到極點,恨不得昧著良心把勾勾全改成叉叉,填個零分上去,斷送茶發少女的官途。不過,在他的挑剔下,冰宿終究沒有拿到最高分,成績一般般,被授予[普吏]的頭銜(注就是還沒分配崗位、正式上任的官員)。當然,區區一個散官是沒有參與早朝的資格的。但因為她神使的身份,得以站在這個議事堂內。
“街上的情形怎麼樣?”羅蘭一坐下就切入正題。克萊德爾出列彙報“稟大人,亂成一團,大批人堵在門口,請您拒絕首都的無禮要求。”
羅蘭一笑“你們怎麼說?”
“當然是拒絕!”大叫的是司庫官納希瓦,“如果照稅單上說的交,城庫會搬空三分之二!到時彆說軍餉,隻怕連冬天也撐不過!”
“哦,拒絕?那拒絕之後呢?與首都正麵為敵嗎?”
眾人麵麵相覷,他們並不是沒想到這一點,也不是害怕這樣的發展,畢竟伊維爾倫的軍備早就遠遠超過卡薩蘭,但不得不考慮在政治和經濟上會造成的影響;而且將近一半陸軍在金色死神的帶領下鎮守絕境長城分不出身來,另兩位將軍統率的海軍也駐紮摩斯海峽監視獸人族,真打起來,他們未必穩贏。所以一時間,竟沒有人敢出聲肯定。
站在羅蘭身側的法利恩以和緩的語氣發言“大人,我們可以試著和首都協商一下,不必這麼急著下結論。”
“對!無論如何,六百萬石糧食實在太多了,首都應該也知道我們負擔不了,有很大的轉圜餘地。”
一幫穩健派的老臣立馬附和,軍方的多數人卻表示不讚同,艾德娜朗聲道“稅單上明明白白敲著玉璽,怎麼可能還有轉圜的餘地!”
“這個……可以請求分期付款嘛。”一名老臣狼狽地道。
“為什麼我們一定要答應這麼不合理的要求?眼下是九個荒年最艱苦的時期,首都卻發出這種稅單,分明是要把我們逼入絕境!”一位將官激憤地道。
“沒錯,即使在富足的年代裡,也從來沒有哪個城被要求交這麼多糧食,這是存心壓榨的行為,萬萬不能接受!”受同仇敵愾的情緒催化,以往總是和武官對立的文官們,也站出不少讚同者,言論登時倒向拒絕一方。
聽了一陣罵言,羅蘭懶懶地道“那麼假設拒絕,眾卿可有與首都決裂的心理準備?”
沉默持續了約摸半分鐘,克萊德爾踏前一步,堅定地道“回大人,有!從這件事看,陛下顯然已經對我城有見疑之心,即便今日我們忍了,遲早他還會相逼。而且,那時我們也沒有反抗之力了,不如趁實力完好,奮力一搏。”
有了國務尚書做榜樣,其他人顧慮頓消,打開話匣子,氣氛陡然熱鬨起來,還出現不少針對首都可能動向的對策。羅蘭聽得還算滿意,總算他的臣子們不是隻會叫囂。
眼光掠及始終不發一語,站在殿角的茶發少女,羅蘭抱著非善意的目的,問道“冰宿,你有什麼想法嗎?”話音剛落,所有官員的視線都集中在新同僚身上。
儘管解開了心結,羅蘭還是不希望冰宿爬到太高的位置。即使他不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也清楚要摘取至尊之冠,戰爭是必然的途徑。到時,武官不用說,高級的文官幕僚和近侍也勢必陪同他上戰場。這是光想象就令他難以忍受的情景。所以他不但在成績上刻意壓分,還特地給她出風頭的機會,想讓其他臣子留下壞印象,今後替他排擠、打壓她。
原諒我,冰宿。羅蘭在心裡告歉。
茶發少女不慌不忙地踏出一步,迎視滿室目光。
“城主客氣了,我雖是神使,但在政務上的見解,遠遠不及在座的諸位前輩,因此對城主的期許,很遺憾無法回應,不過我剛才認真聽取了各位的意見,覺得都非常有見地,尤其是克萊德爾大人。中城此舉,擺明了是將我城視作和西城一樣的內賊而不再是忠心的臣子,這本身就是毫無道理的臆測,我城根本沒有過任何反叛的行為;而且看稅目,中城是來勢洶洶,我們若退一步,他們會進一百步,那麼無論在行動上還是心理上,我們都不可以後退,諸位將領和同輩同僚的分析委實透徹;而幾位前輩同僚的顧慮也相當切實,中城應該知道我們拿不出這麼多糧食,那麼一定做好了我們拿不出的準備,也就是說,他們很有可能已經調集好軍隊,等著我們進攻。所以當務之急,是儘快整兵,迎擊中城,最好把主導權搶回來。”
她娓娓道來,清脆悅耳,條理分明,完全符合中庸之道,卻並非廢話;抒發自己的看法之餘,也捧了在場每個人;讓人感受到她的能力,又不至於心存忌憚,堪稱完美。
羅蘭眼底閃過讚歎的光芒,讚的是她的才華,歎的也是她的才華。
“大人,滿願師小姐的話,深得我等之心,請將防衛中城的重責大任交予屬下,屬下必不辱命!”
跪下請示的是艾德娜的副官,紅之軍團副團長拉夏爾,身高兩米,是個儀表堂堂的巨漢,嗓音也是符合外表的粗豪,中氣十足。
羅蘭微笑道“不用這麼急,情報部的消息還沒出來,這個任務的關鍵是敵情的搜集。一旦開戰,這裡除了你沒人能勝任這個位子,艾德娜是我的隨侍武官,到時就看你表現了。”
“是!”巨漢激動地埋首行禮。茶發少女卻投來疑惑的一瞥,聽出金發青年純粹在敷衍,壓根沒有派拉夏爾上陣的意思。
難道他另有打算?也對,硬碰硬從來不是他的作風。不過……
國務尚書也聽出主君的言下之意,不過他以為羅蘭是擔心勇猛有餘智慧卻不足的拉夏爾對付不了拉克西絲,於是建議道“天氣轉涼,北地已是冰雪之季,蠻族的攻勢應當會減緩,不如讓伊芙將軍帶一部分精銳回來,取勝的機會也大些,如何?”
“不妥!”拉夏爾大聲反駁,“蠻人耐寒,起碼得等到下個月才能完全放心,而且伊芙將軍是所有北地將兵的主心骨,他一走,軍情必定不穩!”
說得好聽,其實還不是怕自己的功勞被搶。不少文官暗暗撇嘴。
羅蘭倒是不以為意,相較表麵不動聲色,肚子裡九曲十八彎的人,他還是比較喜歡拉夏爾這種心思一目了然的人,這也是因為他自己就是個喜怒不形於色,城府甚深的人。
“嗯,拉夏爾說的有道理;況且這裡距離絕境長城有萬裡之遙,往來不易,還是由他負責防守任務——法利恩,你出去宣布大家的討論成果;艾德娜,你協助憲兵部長恢複街上的秩序。”
大神官和隨侍武官應了一聲,並肩離開大廳。
“那麼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接下來交給情報部,其他還有什麼事?”
本來節日期間不用上朝,拜突發事件所賜,眾臣才齊聚一堂。但他們深受主君決不浪費的理念熏陶,沒事也硬是找點事出來,你下我上,彙報得起勁。大約十一點,羅蘭宣布退朝,起身朝大門走去。
“冰宿,你隨我來。”
走到門邊,他轉過頭,對正和眾臣笑臉寒暄的茶發少女道。後者向僚友們點頭為禮,跟在他後麵。
一關上辦公室的門,冰宿就卸下恭謹的外衣,劈頭道“你是故意的!”
“什麼?”羅蘭裝傻。
“故意不讓我和大家搞好關係。”
羅蘭端出萬人迷的微笑,柔聲道“你誤會了,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分配的事,和你同一批的考生都已經上任了。”
冰宿以一聲冷哼表達對他拙劣謊言的輕蔑。
裝作沒聽見,羅蘭走到桌後坐下,找出她的考卷,刻意用公式化的口吻道“看你的成績,無論分到哪兒相信都會有番不錯的作為,不過你自己想以哪個職位為目標?”
“內閣書記首長。”冰宿斬釘截鐵地道。
書記雖然不是很高的職位,卻是最有發展前途的職位,升到二等書記可以成為羅蘭的近侍;三等相當於秘書官;若到了四等,就是內閣書記首長,地位之高僅次於國務尚書。
金發青年沒有意外,正要說話,響起敲門聲,大神官和隨侍武官一前一後走進來。
“冰宿,你太棒了!頭一次上朝就表現得那麼好!”艾德娜豎起大姆指,神情既高興又欽佩。法利恩卻臉含責怪,對羅蘭道“大人,你怎麼不讓冰宿小姐和大家多聊一會兒?新官上任,打好人際關係最重要了。”
冰宿又哼了聲。
“怎麼了,他欺負你?”從她的語氣中領悟到不悅的訊息,艾德娜立即朝主君投去兩道殺人死光,火力之強,幾乎令羅蘭的身體冒出青煙。
“大人,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雖然這幾天你因為冰宿小姐忙著備考沒空理你寂寞得要命,也不能這麼急躁啊。”法利恩往另一個方向理解,同時揭主君的瘡疤。
羅蘭滿臉通紅,無意識地將手裡的考卷揉成一團。冰宿也心跳加速,但比起羞澀,她更多的是驚訝“不會吧,你幾歲了,還像個沒談過戀愛的毛頭小子一樣。”
“冰宿!!”
法利恩綻開聖潔的笑容“冰宿小姐,你真是犀利,一眼就看出大人‘沒談過戀愛’,你可是他的初戀情人。”大人啊大人,平時受儘你的調侃,今日終於輪到我反擊了,這就叫十年風水輪流轉。
艾德娜也落井下石“再告訴你件趣事,在和美洛達公主結婚時,他還是標準的童子雞一隻。二十歲的大男人耶!當時團裡每個人都懷疑他是同性戀,為了掩飾才結婚的。”
“……”羅蘭全身發抖,強忍將這兩個家夥丟出房間的衝動。
“我也是頭一次談戀愛。”見心上人實在困窘得不行了,冰宿不忍地解圍。
“冰宿小姐,你沒談過戀愛是很正常的事,你才十七歲。”法利恩特彆強調“十七”兩個字。艾德娜心有靈犀地接口“是啊,老實說,要不是你自願,大人真有老牛吃嫩草、殘害民族幼苗的嫌疑。”
“你們兩個夠了沒啊!”
羅蘭終於忍不住咆哮,法利恩和艾德娜不約而同地吐吐舌,閉上嘴巴。
喘了會兒粗氣,羅蘭才想起有比大吼大叫更聰明的應對,就是把話題轉到公事上去“你們認為中城會采取什麼戰術?”
可憐的大人,談戀愛果然令他的智力退化了,竟然用這麼生硬的方法扭轉頹勢,看來今後還有得好捉弄他。法利恩和艾德娜暗暗搖頭。
也許智商同樣降低了,冰宿答道“我對中城的情況不了解,不過你的為人我是清楚的——你是不是不打算正麵迎戰卡薩蘭軍?”
“必要的防範措施我會做的,你放心。”聽出她的言下之意,羅蘭微笑。冰宿鬆了口氣。
“彆談這些掃興的事啦!冰宿,我帶你上街刷一頓,好好慶祝你當官!”艾德娜興高采烈地道,驀地擊了下掌,“對了!乾脆把我秘書官的職務給你,你一定能做好的!”
“嗯,不過以你的資質,當侍衛也不錯,頂多十年就可以升上侍衛總長,保護大人了。”法利恩也誠摯地建議。
“謝謝,我個人是比較希望成為書記,就看羅蘭同不同意。”
被三人注目的金發青年沉吟片刻,道
“你去財務部吧。”
法利恩和艾德娜露出詫異的表情,冰宿默默點了點頭。
“原來是這樣。”
晚間的魔法課上,大神官從學生口中得知主君行為失常的原因,歎了口氣,“大人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
“有屁個道理!我早就有覺悟了,用得著他多管閒事、多此一舉!”
“不能這麼說,你們倆是戀人啊。”
冰宿擱下羽毛筆,皺眉道“戀人就可以任意乾涉對方的事,甚至不讓對方走自己想走的路嗎?”
“不然怎麼叫戀人呢?”法利恩笑道,“大人現在是全世界最有資格乾涉你的人。同樣的,你也可以以愛為名,要求他做你想要他做的事。不過,你的立場比大人薄弱太多,恐怕指使不動他。”
“我就在氣他這一點。”冰宿咬牙切齒,“勝之不武,卑鄙!”
“嗬嗬,不用生氣,冰宿小姐,我們都站在你這邊,一定會協助你,把局麵扳回來的。”法利恩笑得像個慈悲為懷的聖人,但天知道,他純潔無暇的表皮下包藏著一顆怎樣的禍心。
不愧是兄弟,都是臉上開花,肚裡搞鬼。冰宿側目。
法利恩突然收起笑意,用一種凝重的口吻道“冰宿小姐,大人是很有野心的。”
“我知道。”聽出他言下之意,冰宿也回以嚴肅的神情。
“這就好。”觀察了她一陣,大神官徐徐綻開一個燦爛華美,卻讓人感到莫名寒意的笑容,“若是冰宿小姐不明白,或是明白了卻沒覺悟的話,我會很傷腦筋的。”
這家夥……饒是以冰宿的冷靜,也被那雙暗褐色的眼眸射出的淩厲殺氣震懾了數秒,手心出汗。
果然是羅蘭手上最臟的棋子。
“我曾經差點害死過大人。”
“!”冰宿從淡淡的恐懼中驚醒,瞪大眼注視對方。法利恩一手支頰,偏頭打量窗外幾株開得正豔的夾竹桃,眼底也浮起如那大紅的花朵般陰柔的毒素“我那時還沒接手暗影的工作,天真得很,覺得孤家寡人的大人好可憐,又成天被艾德娜那種凶婆娘欺負,就暗地裡找可以讓他放鬆心情的女性。本來艾露貝爾最適合,可惜她心裡有人了,我隻好另外找,最後我選了個看上去最文靜柔弱的女子,獻給大人。”
“大人雖然不喜歡她,但礙於我的請求,還是收了她當侍女。結果頭一天上班,那個女人就行刺大人,原來她是舊王室的餘黨。”
“……”
褐發青年冷笑出聲“我親手把她投進魔獸籠裡,看著她被撕裂,啃儘,同時也是埋葬我的天真。從這件事我得到教訓表象是最不可靠的東西,尤其是女人的表象。我又沒大人那麼犀利的眼光,看不出美麗皮相下的是真心還是假意,乾脆把女人分為大人的敵人或工具省事。當然,艾德娜她們例外。”
“你的觀點太極端了。”冰宿評價,泰然自若地捧起茶杯,啜了一口。
“是啊。”法利恩調回視線,靠向椅背,露出會心的微笑“但冰宿小姐不也是個極端的人?我還記得那天你在空浮舟上說的話。”
冰宿眼神一黯,自嘲地道“可惜我還是成為了他的棋子。”
“棋子?彆開玩笑了!你哪是棋子,夫人那種才是。”法利恩嗤笑。
“那你呢?”
“我也不是。”大神官迎視少女銳利的目光,坦然一笑,“什麼叫棋子?棋子就是可以隨意丟棄的工具,你我是嗎?冰宿小姐,彆對自己沒信心,大人沒你想象的那麼冷酷。事實上,作為上位者,他是太溫柔了。我也是最近才明白,他麵上冷酷,嘴上強硬,其實心腸比誰都軟,所以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他是為了不舍棄我們而舍棄了自己。”
[那一刻我發誓,就算要當一個最卑劣、最無恥的小人,我也絕不再讓死神奪走我身邊任何一個人的性命!]
想起當日在海上要塞的情景,冰宿險些端不穩手中的杯子。
“那個傻瓜。”顫抖的低語從她的唇間逸出。
“的確是。”法利恩笑意加深,直視對方的雙眼,誠懇地道,“大人是真心愛你的,冰宿小姐。你沒有發覺,和你在一起的大人,才是真正的他?”冰宿滿麵飛紅,不覺彆開視線“發覺了,但我不認為他愛我,我是這麼無趣的女人。”
“真是的,你怎麼這麼沒自信呢?如果不是你而是夫人被大人看上,那麼即使會被大卸八塊,我也會殺了她。因為她隻會拖大人的後腿而已。甚至,像那個被我投入獸籠的女人,被人利用謀害大人。所以,我真的很慶幸是你,冰宿小姐。”
茶發少女已經連耳根也通通紅,舉起隻手示意打住。
“夠了,我明白了,你彆再說了。”再說下去她會爆血管。
“是。”法利恩恭敬應聲,上揚的唇角卻泄露了不良的居心。冰宿看得一陣惱火。
改天一定要和羅蘭一起撮合這個臭小子和艾德娜,然後狠狠糗回來!
尚不知大難臨頭的大神官攤開麵前的書本,用施恩的口氣道“好吧,閒話就說到這裡,我們繼續上課。今後你學習的時間會少很多,必須珍惜每分每秒。”
“對了,怎麼又變成你教我?艾露貝爾呢?”前些日子羅蘭突然指定魔導團團長代課,冰宿還以為是針對艾德娜的武技課所做的安排,可是現在她霜慟還沒用順手,為什麼就換人了?
“因為我已經準備好賢者考試的內容,就等主考官宣布日期。”
冰宿愣了愣“你要考賢者?”法利恩也很詫異“大人沒跟你說?”
經他提醒,冰宿才想起金發青年曾說過此事,但那時她正驚訝他態度的幡然改變,壓根沒聽進去。
“他說過,我忘了——你有把握嗎?”
“必勝。”
被逗笑的東城滿願師難得輕快地道“那我就叫艾德娜暫緩慶祝,等你考完了,辦個兩人份的宴席。”褐發青年也綻開笑靨“真是的,大人那麼多好地方你不學,怎麼就學了他的吝嗇呢?”
“因為我現在是財務部的官員,怪他吧。”
“哈哈哈……”
窗外,金紅的夕陽正沉入地平線,輝映著妖豔的花朵,竟也反射出柔和的光彩。
“滿願師小姐,埃特拉滿願師來訪。”
聽見侍女的通報,正趁午休時間整理帳本的冰宿皺眉道“告訴她我沒空。”
豈料侍女並未退下,依舊低著頭彙報“邱玲小姐說,她今天不是來找您聊天的,是借圖書館一用。”
“圖書館?”冰宿一怔,終於停筆轉過頭,“有說借什麼書嗎?”
“沒有。”
冰宿沉吟。埃特拉的藏書雖不及伊維爾倫豐富,也算相當齊全,如果是找一般的書,根本不用專程來這裡,除非找年代比較久遠的書或……
儘管被挑起了好奇心,但半途而廢不是冰宿的作風,所以她還是打消了親身一探的念頭,揮手道“帶她去吧。”
上完班,冰宿才夾著帳本朝圖書館走去。穿過樹木疏朗的庭院,一座占地寬廣的方形建築完整地出現在視野裡,長長的石階上人來人往,大多穿著官服,也有一些侍者。與其他四城不同,伊維爾倫的教育是全民普及的。
甫進門,一股混雜著人氣的書卷味道就撲麵而來。大廳的兩側是排列整齊的長桌,中間是四排書架,高度直達天花板。冰宿沒有詢問管理員,徑直走向內室,這座圖書館她來過幾次,大致的架構心裡有數。總共六個書室裡,隻有一間存放著特殊人員才能閱讀的珍貴書籍,邱玲應該就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