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飛快地過去,一晃眼,維烈就十三歲了。
這段時間基連的身體惡化程度每個人都看得出來,兩位長老不止一次勸說他該出發了。看看那個像蝸牛一樣慢慢爬的笨兒子,做父親的還是將計劃擱置下來。
這天,結束了繁重學業的維烈看看指向兩點的鬨鐘,起身收拾桌麵,來到廚房熱了杯牛奶,端到隔壁。他知道父親沒睡,病痛常常讓他晚上睡不好,就算狀況良好,他也會忙到淩晨。
然而,他從來沒看到父親叫過一聲苦,叫過一聲累,或者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痛苦哀怨。
他多麼想成為父親這樣的人。
可是不行,他隻是個不成器的“笨兒子”。
基連把燈光開到最小,在睡衣外罩了一件薄外套,坐在床上閉目養神,當感到強烈的光線照在臉上,才睜開眼“笨兒子,還沒睡?”
“父親,又痛了麼?”維烈心臟生疼,他不聰明,卻很細心。如果基連是平常狀態,在他敲門時就應該聽到。
“沒事,我會吃藥。”基連淡淡地道,“以後功課做完就直接睡吧,我會自己熱牛奶。”
“父親才不會。”
“……”
維烈忍不住嘟囔“沒我督促,你連藥都會忘了吃。”扔下一句閉嘴,基連穩穩當當地拿起杯子,一口氣喝掉一半,有些奇怪地打量表情猶豫的兒子“你有什麼話就直說。”
“父親……”維烈深深吐呐了好幾次,啞聲道,“你走吧。”基連眯起眼。
“我…我可以的,即使你不在,我也會做得很好,決不會讓你失望。”
“哼。”基連露出不加掩飾的諷笑,“上還粘著蛋殼的小雞沒資格說這種漂亮話。”維烈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瞬間化為一地灰燼,怯怯地瞅著他。
將空杯遞給他,基連微笑道“沒事的,你父親我決不會做沒把握的事。即使這破身體不爭氣,我也會有辦法叫它站起來。”維烈羨慕地注視他為什麼……他就沒有父親哪怕一個零頭的自信呢?
“父親,你可以彈吉他給我聽嗎?”
十歲的生日時,維烈得知了摩耶的來曆,和一個姑姑的存在。
也知道了,父親是多麼愛這個妹妹。
“吉他?”詫異兒子的要求,基連微微睜大眼,對上一雙希翼的眼眸,以為他隻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擺擺手,“好吧,你去拿。”
看到他興奮的背影,基連才察覺不對這笨兒子平常最體貼了,怎麼會在他病痛時提出這種要求?
以幽暗的眼神接過嶄新的樂器,基連彈起曾經彈給基西莉亞聽的曲子,一首接著一首,讓悅耳的音符在靜夜裡流淌回旋。
“父親,我像姑姑嗎?”心寧定了,卻有一股更深的悲哀湧了出來,維烈情不自禁地低聲問。
“你不像。”深深睇了他一眼,基連並沒有停下手指,“你也不像我,你像你自己。”黑眸亮了一瞬,接著又黯淡下去“可是……我希望成為像父親一樣的人。”
“要不得的想法。”基連輕嗤。維烈苦笑“父親從來沒有自覺,你是多麼特彆的人,又在無形中影響了多少人。”尤其是常年生活在他陰影下的他。
這回基連倒是一愣,曲調也緩下來“是嗎?”
“是,不過……最差勁的還是我。因為壓力太大,就想逃避,想如果像父親這麼強,就不用再煩惱了。”
“知錯能改。”
“談何容易。”維烈哽咽,他不想哭的,可是……,“父親,你會不會覺得有我這樣一個笨兒子是恥辱?”
鏗!音樂驟停,基連厲聲道“如果你自己也看不起自己,那我隻會看不起你!”維烈反射性地一縮,強忍的淚水落了下來,他連忙擦乾,低下頭調整情緒。
看到他這個樣子,基連反而不忍,後悔之情如潮水般上漲,將他淹沒,卻又說不出適當的話來。
良久,他移開吉他,伸出單臂摟住兒子“維烈,你恨我嗎?”
問之前,他已經做好迎接恨意的心理準備。
回答他的卻是拚命的搖頭和緊緊的擁抱。
“父親、父親……”任洶湧的淚水打濕稚氣的臉蛋,維烈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我愛您!我隻恨我…不能達成您的期望!”沉聲一歎,基連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
他要怎麼讓這個笨兒子明白,所謂的人生價值不是由他人肯定,而是自己創造的!
本性嚴苛,律人更律己的他,也無法說出任何安慰的話,隻有抱著哭累的兒子,讓他在自己懷裡睡了一晚。
維烈十五歲的生日那天,基連送給他一枚鑰匙。
式樣非常古舊,這個時代早已沒有的鑰匙,可以看出是特彆定做的,而維烈也很清楚其中的意義
鎖住心門,成為摩耶的支柱。
真是殘忍的禮物呢。在心裡苦笑,維烈默默接過。最讓他無奈的,是收到這樣一份禮物,他竟然還會感覺高興。
“這不是禮物。”乾咳一聲,基連沒有看兒子驚訝的眼神,雙手遞出一個分量沉重的禮盒,“這個才是,那隻是我的期望罷了,你做不到也不用勉強。”
父親,跟人說話,要看著對方啊。好笑地看著父親難得的尷尬模樣,維烈內心的陰雲消散大半,期待地拆開包裝,裡麵是一幅相框。精致的原木雕刻中間,是三個人。他和父親被優叔叔一人一隻手臂抱住,背景是讓人心情一暢的綠蔭、遠山和藍天白雲。相片裡,隻有優笑得最燦爛,落落大方;而他紅著臉偷瞄鏡頭;父親則根本不看鏡頭,隻給了一個側麵。
基連又咳了咳“你知道,我不上照,隻有這張還過得去,你就將就著收了吧。”該死的優!出的什麼餿主意!他都覺得這種禮物送不出手,還是他原先想的學習機補腦丸好。
抱著唯一一張家族合照,維烈綻開撥雲見日的笑靨“一定妥善保存。”
摩耶曆15年7月6日,起飛日。
維烈抱著還在牙牙學語的小伍菲,一手牽著弗雷德,被艾爾拉斯、菲亞斯和卡蒂絲簇擁著,站在父親麵前。而另一頭,優正向廣大魔民做簡單的致辭,不外乎是“安啦”,“我們馬上就回來了”,“會帶土產”之類毫無領袖風範的發言,卻換來陣陣發自肺腑的歡呼。
“維烈,小弗他們……就拜托你了。”
蕾奧娜拉強忍淚水,習慣性地為疼愛的義子整理領巾,雖然今天並沒有歪。
所有的孩子都被留了下來,而他們的父母離去。
不是舍得,而是太空船的駕駛也少不了他們。
沒有人知道,這一彆,就是將近永彆的漫長分離。
“放心吧,蕾娜阿姨。”維烈回以沉穩的微笑,握緊弗雷德的手,“隻要我維烈賽普路斯還活著,就不會讓任何一個摩耶人有事。”
讓人油然信任的溫和氣度,毫無顫抖的聲音,挺得筆直的身板,看著一夕間長大的他,大人們都露出釋然的笑意。
然而,此刻確實下定決心的維烈也不知道,未來他會為了替心愛的少女複仇,而間接害死她的父親。
降魔戰爭總決戰,第二代魔王艾爾拉斯希亞和精靈王奧佛瑞特迪凡烈德修普同歸於儘。
曆史的長河滾滾向前,命運的轉輪永不停止,淹沒凡人拚命的努力,碾碎愛情的花瓣,即使是強大的新人類——摩蘇。
“說得好。”基連嘉許地揚眉,戴著手套的長指在他胸口一點,“這次的底氣還算足。”
維烈靦腆又欣喜地笑了總算分彆前,得到父親的一句誇獎。
唯一的希望,隻有人和人之間的牽絆,和創造奇跡的堅定意誌。
也是因此,這對父子才能再次聚首。
一切的遺憾、痛悔、悲哀、愧疚……都在一聲“笨兒子”,和不變的自信笑容下撫平。
“基連,你應該讓我們當中的一個跟去的。”緬出言責怪。基連灑然一笑,擺擺手“有我一個還不夠?你們留下吧,好好幫助維烈。”說著,在兒子的頭頂敲了一下,打破他故作的堅強“這小子還是隻菜鳥呢!聽到沒?蛋殼裂了,蛋黃也流了一地。”
“父親~~~”維烈欲哭無淚地摸著腦門。他這個父親啊,明明不是幽默的人,有時卻會突然冒出這種拙劣的冷笑話,似乎是當軍官時留下壞習慣。
艾爾拉斯等小輩的眼中則迸射出熊熊怒焰,為敬愛的大哥不平什麼嘛!差勁的父親!
“壞人!壞人!”伍菲用小小的手掌撥打那隻還沒收回的大手,口齒不清地嚷道。基連浮起玩味之情,拎起她“小丫頭眼睛倒利,看出我的本質。”另一隻手本想戳戳她粉嫩的小臉,卻被一口咬住食指,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基連笑得無比華麗“好久沒有解剖了,真想在臨行前來道開胃菜。”
眾人打了個寒戰,沒有人當他在說笑,一片驚悚中,隻聽見——
“小丫頭,你不知道什麼是解剖吧。就是用刀劃開你嫩嫩的小肚皮,讓裡麵的腸子流出來;再劈開你的頭蓋骨,露出紅紅白白的腦漿……”
伍菲還沒聽完就放聲大哭,維烈手忙腳亂地安撫“父、父親,彆這樣!”孩子的父親大吼著衝過來“基連,我要殺了你!!”蕾奧娜拉和法西爾用吃奶的力氣拉住。
“哼,臭丫頭,看你還敢在你‘維烈哥哥’的身上撒尿。”不感興趣地把小鬼扔還兒子,基連叮囑,“記住,以後她晚上再不肯睡,就用我的名字嚇唬她。其他幾個也是。”他的兒子好欺負,他這個老爸可不好欺負!
弗雷德等人都一臉敢怒不敢言。
“……”維烈無力。
“這是在鬨什麼呢?”結束了臨彆致辭的優踏著精神的步伐走近,一身軍服襯得他的氣質更為颯爽利落,修剪得十分清爽的短發下,是英朗的淺笑,“走吧,各位。”
包括基連在內,即將搭乘太空船[貝奧裡亞]號的人們都應了一聲,跟著他前往艦橋。
“父親!”終究無法克製滿懷的不舍和離情,維烈踏前一步,用帶著哭腔的語調道,“請、請您保重!”
基連無聲地揮揮手,沒有回頭。
“再會了,笨兒子。”
門關上的前一刻,和平常毫無二致的溫潤嗓音流瀉出來,啟動了維烈的淚閘,晶瑩的液體不受控製地流出。
到最後,還是叫我笨兒子啊……
通過電磁彈射通道,無垠的星空包圍住銀色的太空船。
大部分人都沉浸在這種久違的氣氛中,交換著喜悅又傷感的目光。惟獨優離開自己的座位,走向主操縱席的友人,手上拿著一包紙裝的飲料“辛苦了,柳橙汁喝嗎?”
“哦,你倒記得我不能喝碳酸飲料。”
“廢話!攸關你的健康耶!我們的生命線!”
“放心,在我嗝斃前,你們都會活蹦亂跳。”基連綻開讓人背脊生寒的薄冷笑容,“不過我不保證我不會一時手癢崩了你。”優沒有動搖,反而深深地笑了“基連,你心情不好。”
“……”
“放心,我們會回來的。”
你倒是比我還有信心呢。瞥了友人一眼,基連抹去心底淡淡的不安,回以不帶陰影的淺笑。
“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喝著剩下的橙汁,優大咧咧地坐在指揮台上,翹著腿問,“你為什麼總是叫維烈笨兒子?你應該看得出他的自卑啊。”基連露出困惑的眼神“那個,不是比較親熱嗎?”
“啊?”空盒從手中掉落。
“法西爾說,親子之間最好用綽號或小名加深感情,比如臭小子啦、小畜牲啦。我覺得這兩個太粗俗了,維烈又有點呆呆的,所以就叫‘笨兒子’了。”
經過仿佛一世紀那麼長的沉默,優兩手重重放在友人的肩上,一字一字道
“基連,你真是個傻爸爸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