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拉鋸戰的結果一定輸,塞菲斯還是用眼神表達抗議。
“彆人看不見你的鱗,這是尊重。”
“哼!”老大不爽地披上一件五色斑斕的華貴長衣,隨意一甩發,晶瑩的水珠紛紛揚揚,更襯得甩出漂亮弧線的長發仿佛一座虹橋,華麗耀眼的龍神耍小孩子脾氣,“我要喝你泡的茶!”
奧古諾包容一笑,示意侍女去拿養子最愛喝的茶葉,不料才動手,就被粗暴地搶走“得了!連拿個茶壺手都抖,你還能乾什麼?乖乖躺著當一條死魚吧!”
“對不起,塞菲斯。”沒介意養子情急下的惡言,奧古諾的語調始終是不變的平靜淡然,“你成年了,我不該乾涉,但你是我的孩子,我有責任管束你。反正我再撐也沒幾年了,你就忍一忍。”
“我就是不想你死!”塞菲斯怒吼,眼中驀然迸射的血光令艾莉絲不寒而栗,“如果你執意要死,我寧可吃了你!”
差點被這波怒氣衝擊得昏過去,魔法神壓抑地輕咳,溫潤如水的紅眸交織著心疼與歉然“彆說氣話了,你為什麼不常來,原因我還有不明白的?塞菲斯,沒必要去爭什麼,我喜歡那兩個孩子,喜歡黎姬,我不想破壞這一切。代價是我個人的消亡的話,我願意。”
對他溫靜無爭的養父,龍神隻有一再無奈懊惱,舍不得怪他,又沒法找已經把自己拆分的罪魁禍首混沌之神算賬。攸地,他浮起若有所思的神色,眼光古怪地瞅著對方。
“你不想爭,也許他們倒想著除掉我們了。”
“怎麼可能。”奧古諾一哂,沒有放在心上。他性情孤僻不討喜,但還不至於結怨,又毫無威脅性,誰會巴巴地對付他?倒是他的養子……危險。塞菲斯冷哼“就你不知道。姑且不論某些家夥心裡的想法,貝裡卡斯自從管理星盤後,就變成個三流算命的;蘭修斯迷失在夢境裡,精神早就不穩定了,他們一個心懷嫉妒一個毀滅本質,看到符合他們想像的未來一點不出奇。”奧古諾不解“嫉妒?”
“你沒發現貝裡卡斯討厭你麼?”水色眼眸笑意一閃。
“發現了,但這不是嫉妒啊。”
塞菲斯不置可否,道“總之,貝裡卡斯是戀姐狂,蘭修斯是戀兄狂,若是黎姬和賀加斯有什麼閃失,你說他們會如何?”奧古諾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他們懷疑你會――可這隻是一種可能性啊!”
“蘭修斯給了我一滴血。”塞菲斯冷不防冒出一句。奧古諾一呆“啊?”
“他說能抑製我的饑餓,說有用也有點用。”
“啊……”同樣的感歎詞,卻是截然不同的語氣,奧古諾欣喜若狂,“太好了!我要謝謝他!”等等,血有這個功效嗎?對了,蘭修斯是之神,都怪他沒及早想到。塞菲斯冷笑“不必,我才不信他突然轉性,關心起他人的死活。”
“一滴血根本傷不了你,也無法動手腳。”奧古諾認為養子太多疑了,不以為然。
“沒錯,對象不是我,也不是你。”塞菲斯的低喃隱含困惑與戒慎,眼底混合著清醒的思量和瘋狂的決意,“所以我會搞清楚,如果他的確圖謀不軌,我就把賀加斯的腦袋裝在盤裡送給他,哪怕你說情也沒得商量!”
碎亂的畫麵衝進他的夢境,有過去,也有未來。
那個隻在魔法神的靈魂神殿有記載,深印於他腦中的故鄉,閃閃發亮一望無際的綠,天空還有些蒙昧的灰,繽紛的花朵四下飛揚,無數飄浮的水球像孩童吹起的肥皂泡,世界在神的指點下發生巨變。
風精靈們跳著曼妙的舞姿,為蒼穹抹上純淨的藍,一到傍晚,彩雲流華;水精靈們倘徉在大地的懷抱中,長發舒卷飄逸,帶起浮萍似的浪花,留下久久不絕的清脆笑聲;火精靈們在最深的地底流動,是生命最純粹的紅,偶爾會調皮地跑到地上胡鬨,引起驚天動地的轟鳴和滾滾岩漿;銀白色的條光劈開裂穀,劃出斷崖,如同神擲落的裁決之劍,懲戒失控的狂暴元素;最後,溫柔的黑夜覆蓋了一切,所有的生命都在星辰的搖籃裡沉睡。
撲通撲通,小小的龍蛋被那位神祗摟在懷裡,聆聽他緩慢的心跳,他的所見所聞流入尚未成型的,就此不可分割。
為什麼為什麼?那樣無與倫比的力量,變成了乾涸的河床!
形單影隻,氣息奄奄。
在他花費數不清的歲月管理整個始源之海,劃分出元素界,他就已經是宇宙之主。隻要一步跨出,他將是新秩序的締造者,至高無上的神皇,他卻止步,任混沌神囚禁,任協調神放逐,任自己一天天衰弱。
不甘心啊……
被結晶柱體包圍的虹彩龍徐徐睜開眼。
數以萬計的恒星無聲地爆破,感到這股震撼寰宇的波動,辦公桌後的眾神之首惱怒地握緊羽毛筆,打定主意等眾神祭結束,就去給那頭龍加把鎖!
巨大的眼睛又靜靜閉上,與此同時,一根晶體上浮現少年的身影,七彩絢麗的長發,沉澱著殺意的雙眼。
“王。”被矮人王封印,照理無人能進入的龍穴口,一個少女匍匐在地,姿態恭敬而惶恐,看得出她正竭力克製,但還是嚇得簌簌發抖,“您…您需要臣妾服侍嗎?”
“不用。”冷冷掃了她一眼,塞菲斯驀然揚起一抹殘佞的笑,“古麗西拉,你們就快解脫了。”
“啊?”龍妃愕然抬首,隨即駭然瞪大眼,發出一聲淒厲絕怖的慘叫。
“閉嘴。”麵不改色地扯下自己一條左臂,無視噴濺的金色血液,龍神卻詫異地瞥見一向溫柔順從的妃子踉蹌起身,跑出幾步後又癱軟地倒下,顫抖著連連叩首“王!王!求您,不要傷害自己!”
“……你緊張什麼?”
古麗西拉不答,隻是用一雙哀求的眸望著他。塞菲斯困惑地側首,這個表情令他給人淩厲感覺的五官第一次顯得有點孩子氣“我一直想問你,你明明怕我怕得要死,為什麼不像帕姆梅亞她們那樣逃離我?”
“因為……我愛你。”古麗西拉小聲卻堅定地道,抬起的臉龐清幽質樸如野菊。
“愛?嗬。”塞菲斯短促的笑聲並不帶有輕蔑意味,而是一種複雜的感歎,他咬下手臂上的肉生吞下去,眼中漸漸浮起瘋狂之色,像一頭被困已久的獸終於獲得釋放。古麗西拉看得驚駭欲絕,張大嘴卻發不出聲音,也動不了,深愛男子噩夢般的低語一字一字釘入她的腦海深處
“我上了一個惡當,那滴血是不能拿我怎麼樣,對我的後代而言,卻是可怕的劇毒。”
“……”
“解不開了,但是我也不會讓蘭修斯好過――該死的東西,竟敢暗算我!”龍神咬牙切齒,轉為赤紅的雙目幾乎要噴出火來,“我要粉碎他的希望!去死,統統去死!既然父親得不到這個宇宙,就給他的後繼者好了!我詛咒他一生不幸,學會以牙還牙,彆像父親那樣懦弱苟且!即使被我的後代背叛,也不許自暴自棄,將所有人拖入毀滅的深淵!”
“王,為什麼?為什麼!?”被這個惡毒的詛咒震回神,古麗西拉淒切地大喊,滿懷不解。塞菲斯譏嘲地注視她的小腹,冷笑“古麗西拉,你的後代和你一樣為愛犧牲奉獻,但他沒有我的力量,會被秦蒂絲控製,親手殺死他的養父。”古麗西拉啞然失聲。
“我夢見了未來,夢裡沒有我和父親。”
“不會的!”龍妃拒絕接受,“隻是個夢!”龍神冷靜地承認“沒錯,那不過是無數可能性中的一種,但是不管會不會發生,我都要讓眾神陪葬。因為父親活不久了,而我要比他更早死。”
“為什麼――”這次古麗西拉是真的難以置信。
“我快餓瘋了。”塞菲斯淡淡地道,語氣平靜得像在說彆人的事,“在做出傷害他的行為之前,我要自毀,先停止身體的機能,這樣就能製造我仍在生的假象;再散儘我的血肉,給負位麵的怪物們――嗬嗬,算是補償那個人類的禮物。”
“那…那你為什麼……”古麗西拉呼吸困難,瞪視他握在手裡的斷臂。塞菲斯撇唇一笑,帶著狠戾的味道“我吃了那麼多東西,臨死前,也要嘗嘗自己的滋味。”
龍妃已經說不出話來,跪坐在地上,眼神一片空白。
“慶祝吧,古麗西拉!”龍神放聲大笑,猶帶稚氣的眉宇間是濃得化不開的仇恨,“為我,也為你!我埋下了禍亂的種子,你的後代會見證開花結果的那一天!最後的贏家,還是我!”
一陣突如其來的驚悸,將他拖出接近死亡的昏睡。
“塞菲斯呢?”急促地喘息,奧古諾問起下意識浮現的名字。艾莉絲搓揉他的胸口,訝道“龍王陛下回去了啊。”
凝神感知,熟悉的能量傳來強有力的波動,他鬆了口長氣,感到前所未有的虛脫。
“艾莉絲,你說……我是不是害了那個孩子?”
“龍王陛下愛你。”機關女仆平靜地指出事實,“沒有你,他還要無法無天。”魔法神眼底浮起苦笑“是啊…咳咳咳,我隻希望我死後,他不要太難過,找賀加斯麻煩。”
艾莉絲情不自禁地握緊拳頭,言下有些切齒,為塞菲斯,也為自己“這是不可能的。”
奧古諾默然,儘管對養子和侍女很抱歉,但他依舊不想踏上有違性格的道路。那樣即便活下來了,也不會快活。
自從沙凡西頓分裂後,他的生活就失去了方向,在一種麻木而日積月累的情緒中,自問我生存的意義是什麼?
還是擺脫不了!蒼白的手掩麵,清秀無性彆的臉龐一片死寂,素來沉靜安寧的眼裡是深濃如水的倦怠他的一切都來自那位神,思想、情感、能量的本源、宛如咒縛的觀念――尊敬,服從。他始終學不會討好,但也無法反抗。而且那個喜新厭舊的神祗,就算他乖巧又聽話,等他玩膩了,也是被一腳踢到一邊。
漠然的表皮下是隱藏的反骨,被趕出家門,被囚禁千年,他不曾求饒,可是他逃不出自己心底的渴念!那是他的父親,他的兄弟,他第一眼看到,以為會相伴到永遠的存在。
為什麼不再愛我?
不想悲傷,不想在意,堅硬的外殼包裹了一層又一層,底下卻傷口尤在,一直滲血。漫長的飄零中,連回首的勇氣也漸漸流失了。從頭到尾是一場無望的掙紮,解脫不了,除了死,他還能如何?
深而疲倦地歎息,比月光更無色的容顏籠罩著沉沉的暮色。艾莉絲看得極為不安“主人……”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聲音,一個身穿白絨長袍的青年緩步走進,氣質斯文而儒雅,卻隱然有種捉摸不透的縹緲虛幻。他垂手恭謹肅立,音質綿軟如羽,又像剛勁的筆畫般,充滿力度而條理分明“主人,神界的信使來訪,我請她在大廳稍等。”
“急著複命嗎?”
“是的。”
“那不用招呼了,你收了信過來一趟。”奧古諾咳了一會兒,暗暗調息整理體內紊亂的神力。當侍從回來時,他伸出手。白衣青年一怔,輕合的雙目下閃過緊張“您叫我,主人?”
“嗯,走到前麵來點,艾爾菲瑞特。”
艾莉絲牽著同僚的手來到主子身前,遞給他。艾爾菲瑞特隻覺一陣奇異的暖意流遍全身,額心發燙。明白了對方是在幫自己鞏固形體,他放鬆下來,靜靜體味變化,良久,迸出略帶尖銳的質問
“為什麼我還是看不見?還是沒有自己的顏色?”
奧古諾驚訝地眨眨眼,歉然道“對不起,艾爾菲瑞特,因為你的本質還是一隻羽毛筆。”
“……”神仆抿了抿唇,表情看不出喜怒。
“當年我創造你時,已經很衰弱,所以――不過你放心,我死後,黎姬會照顧你們。有空餘的神職,你就能升上去,擁有視覺,和不是染上去的色彩。”溫和地安撫,奧古諾輕拍他一塵不染的白袍,對另一個部下也如法炮製。
艾爾菲瑞特沉默片刻,道“主人,我和艾莉絲,是真的生命嗎?”
“你說什麼傻話!”奧古諾氣急攻心,夾雜著咳嗽的斥責變得含糊不清,“有智識,能…咳咳,理解自己的存在;有情感……咳咳咳咳,能反映他人,怎麼不是生命?你這空心管子是墨水進多了?要清理……”
“彆罵了,主人,喝點水。”艾莉絲又是拍背又是勸慰,推搡僚友示意他道歉。誤解其意的艾爾菲瑞特默默退下,再也沒來打擾。
星月柔和地灑下銀輝,純淨而無瑕,樹林在白雪上投下黑色的疊影。
總神殿西側的梅林,四季飄雪,繚繞著清凜高潔的幽香,輕柔的風拂過,揚起漫天落英繽紛。
她平舉雙手,承接著翩然飛落的雪與梅。雪,在掌心融了,梅隨著清風旋舞。
意義不明地翹唇,她耐心地等候,不知過了多久,沙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轉過頭,看著踏雪而來的清瘦身影,嫣然一笑。
“你來了。”
和拉米娜;修;古藍頓的邂逅,要追溯到十五年前。
十五年,對神明來說隻是彈指的一瞬,卻足以讓一個稚齡女孩成長為如花少女。
祭壇上的火焰張開羽翼飛騰,映得神殿的穹頂流丹飛霞。有著金紅長發眼眸的女子站在鑄劍爐上,回首淺笑,絕代風華。
驟然爆響的執念,驚動了正要悄悄離去的他。
孩童淒厲的哭喊,扯痛了早已倦漠的心。
他不明白那樣的殘忍是為什麼,為什麼要讓孩子親眼目睹母親投爐自儘?隻清楚記得在看到那一幕後,一股怒氣占據心房。
紅色的世界飄起一片雪花。
凜冽的,仿佛連時間都能凍住的雪花,也美得難以形容。火舌刹時熄滅,已變成焦碳的屍體化為飛灰,從中迸射出一把無比璀璨,輝煌奪目的長劍。
震驚這個異像,押著女孩的侍衛不覺鬆開手。與此同時,那片雪花凝結成人形,如霜的白發,清冷如雪的素顏。像看見救星,呆立的女孩發狂一般衝上去,一頭撞進他懷裡,連聲嘶喊
[帶我走帶我走帶我走……]
停滯的空氣重新流動,嘈雜的人聲混合著混亂洶湧的情感,拍擊著他毫無防備的靈體。若非那小小的孩子支撐,他甚至會當場倒下。
[放開我的女兒!]不顧祭師的阻攔,一臉憔悴的年輕皇帝怒喝,充血的眼令人心驚的瘋狂,直指瑟瑟發抖的女孩,[拉米娜,你也要像那個賤人一樣背叛我嗎?]
幼小的皇女一僵,神色動搖。再也支持不住,他匆忙抓起那把劍塞給她,施了個保護咒[拿著它,一刻也彆放下!]
然後,在她求救的目光中消失。
到郊外的森林緩過氣,他以為拉米娜會立刻呼喚他,可是她沒有。這麼一耽擱,王城也已經戒嚴,布置好層層環衛,上報總神殿。他若強行突破,就是與賀加斯公然為敵。
無計可施下,他讓他們一起養的小鳥帶去信件,回複簡短而平靜
[我沒事,父王沒有傷害我的意思。]
稍稍放心,又觀察了一段時間證實,他繼續踏上旅程。
跟著他做什麼,孩子還是應該在父親身邊,她的父親要她……
“拉米娜。”
細雪幽幽飄落,如點綴在夜空中的淚痕。非男非女的聲線,與清風冷月一樣明麗。
淡漠的神情,空靈的氣質,眉間流動著似水的清雅,他和十五年前毫無二致。聖弗蘭索瓦的長公主絲毫不意外,低頭淺笑“你還記得我。”
“嗯。”他的寡言也一如既往,然而,她卻變了。
奧古諾關懷地問“你好嗎?”龐大的記憶對他是太沉重的負擔,他甚至連僅有一麵之緣的元素精靈也牢牢記住,因為對方也許希望他記得。
被人遺忘,很痛苦。
“看你穿得這麼少,會不會冷?”拉米娜不答反問,焰紅的發色眸色遺傳自她的母親,笑語間自然散發的風情,尤勝那淒絕豔絕的一跳。
“不會。”
“你的手好冰。”冷不防牽起他,朱唇輕輕吐出幾個字,淡淡的香氣如暗夜妖嬈的月色撲麵而來,附骨蝕心,“臉也是。”奧古諾一驚,狼狽地甩脫她,踉蹌數步,站立不穩地靠著樹乾,大口喘氣。
剛才…是什麼?
像沸騰的岩漿,不,是更加汙濁的……無數紅黑色的泡泡,噴出濃烈的硫磺氣息。隻是一刹那的接觸,就幾乎令他窒息。
拉米娜保持撫摩他臉頰的姿勢,顯得無辜而錯愕,大睜的杏眼隻有純然的親昵。
“抱歉。”因此奧古諾隻當作是錯覺,“我不太能承受激烈的感情,不是討厭你。”
“這樣啊。”秋波流轉,美麗的皇女徐徐收回手,綻開燦爛的笑靨,“對不起,我太高興了。”
高興嗎……魔法神昏沉地垂下眼,一股無形的瘴氣悄然無聲地侵蝕了他,漸漸模糊的意識在迷離的月光中沉浮,朦朧間聽到斷斷續續的敘述,說著他們的初識,她童年的趣事……不知不覺,他不再排斥她的碰觸,任她像個天真嬌憨的孩子一樣拉著他蹦蹦跳跳。
“奧菲恩,你是神對不對?”
“是。”恍惚回答,依稀聽見一聲輕歎。
“拉米娜?”定了定神,他睜開半合的眼,隻見她嫵媚地側過身,水紅色的長裙曳地散開,如朝霞流瀉一地,映著霜雪,格外華美豔麗。
“難怪,第一次見麵我就覺得,你真的好乾淨。奧菲恩,你大概無法忍受汙穢吧。”
“不。”奧古諾輕揉額角,隻覺頭暈目眩,說話也像夢囈,“我不覺得有什麼肮臟,隻是太強烈的感情我受不了。神如果精神錯亂,後果不堪設想。”
“原來如此。”拉米娜調皮地吐吐舌。奧古諾強忍昏眩,溫柔地凝視她“一轉眼你就長這麼大,你們人類長得真快。拉米娜,你父親還有沒有那樣對你?”那是“懲罰”吧,就如同沙凡西頓給他的懲罰。
“沒有。”她的笑聲和她的人一樣美妙,挾著千回百轉的嬌柔,“他可疼我了。”
“那就好。”奧古諾如釋重負。拉米娜偎進他懷裡,笑得清澈純潔“你真善良,奧菲恩。”
這一回,鋪天蓋地的情潮淹沒了他。當懷中人抽身後退,他還搖搖晃晃抓不住重心,想不起那短短的幾秒發生了什麼事,眼前好象鋪展開一片血紅,接著轉為黑暗。
好不容易找回漂遠的神智,嚴重的暈眩感依然糾纏著他,但至少他能看見東西了。
月下嬌豔動人的紅衣女朗,如海棠春睡,望定了他。
她的左臂彎摟著一把光華閃爍的長劍,隱隱浮現的紅光猶如一道血泉,在片片盛開的護手回轉,像是一朵凝固的火焰之花。一塊鵝蛋大小的琥珀鑲嵌在劍鍔中央,紅得像要滴出血來,鮮豔而濃鬱,朱紅的琥珀是聖弗蘭索瓦帝國的守護石,傳說中鳳凰的化身,象征生生世世的永恒。
“那時侯你父親為什麼那麼對你母親?”一時的衝動,他開口問道。
真是沒神經的問題。拉米娜在心裡微笑,甜美的嗓音始終無波無痕“很無聊的故事,你聽過就算。我父親的好朋友和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後通奸。可笑她還想為他鑄劍,父王就成全她,然後用這把[吞日],斬殺了那個無恥的叛徒。”
那種壓迫心臟的感覺又回來了,奧古諾勉強吸氣吐氣,沙啞地道“那他…是嚇唬你?”
“是啊。”拉米娜似乎有點驚奇地打量他,盈盈笑開,“他要我知道背叛者的下場。”
魔法神搖頭,無語。
紅發皇女一個輕盈的旋身,撩起裙擺“好啦,很晚了,再不回去侍女會來找我――奧菲恩,明天的眾神祭,一定要來哦。”說著,她嘴角的笑意隱約透出詭譎。白發神祗完全沒察覺其中的分野,點頭答應“好。還有,我的名字是奧古諾。”
“我記住了。”伴隨著輕若鴻羽的小巧足印,是一串逐漸遠揚的清脆笑聲。
正要走,奧古諾捕捉到一絲熟悉的波動,不確定地喚道“黎姬?”
躲在樹後的女神嚇得跳起來,乍然露出的璀璨金發,宛如破開雲層的陽光,瞬間照亮了黑暗。半晌,探出一張微紅的絕色嬌顏“哥哥。”
“你來梅林散步?”遲鈍的魔法神壓根沒懷疑。黎姬趕緊賠笑“是…是啊,我在散步。”
怎麼說得出口,她是來監督的。不過那個拉米娜公主雖然吃了兄長不少嫩豆腐,從頭到尾的表現都像一個依戀大哥哥的小妹妹,讓她沒吃多少醋。
應該是我多慮了……
忽略那些引起她不安的花瓣,她款款走近,綠色的裙裾如荷葉在風中搖曳,溫柔清靜的氣息一圈圈蕩開,衝淡了人類女性的熾情。奧古諾隻覺身子一輕,舒服許多,但是心神一放鬆,困意也湧上。
“哥哥!”黎姬驚呼,接住兄長倒向她的身軀。
失去意識的靈體自動回到遙遠的靈魂神殿,留下手臂的主人久久發著呆。
滿懷的空落,和接觸的刹那席卷身心的驚怖,使黎姬陷入迷惘,直到天明。
這也是她和奧古諾相處的最後一夜。
莊嚴的祈禱堂裡,永遠飄著如霧的香煙,濃濃的,纏綿不絕,為高高在上的神像平添一抹蒙昧的慈悲。
斜倚著供桌的少女慵懶枕著手肘,輕撫膝上的長劍,淺淺地笑,風華絕世。
寂靜被打破時,她才像從夢裡蘇醒般微微一震,掉轉視線,向來人跪拜下去。
“準備好了嗎?”威嚴的男聲從頭頂傳來。
“是的,父王。”拉米娜笑應,姿態恭順而謙卑。
她可憐他,這個男人,一如她時常嘲笑自己。
“很好,希望你能鑄造出一把真正的武器。”微一遲疑,聖弗蘭索瓦王皺眉道,“拉米娜,你那個計劃是不是太冒險了?若成功,是等於往眾神臉上拍一巴掌,但也有可能被他們發現我們的行動。”
“相信我吧,父王。”絕美的公主掛著不變的淺笑,吐出勸誘的低語,“我有把握,前期工作也完成了。而且這樣,就能向您證明我決無二心,[滅神計劃]勢必推行到底。”
“唔。”
戰栗感堵住了皇帝的誇獎,他瞪著不知何時起再也看不透的女兒,帶著幾分煩躁轉身離去。
沒有目送,拉米娜笑著直起腰,像親吻摯愛的人一般,親吻他給她的劍。
她要弄瘋他,因為她早已為他癡狂。
那個柔靜純真的神,仿佛紅塵裡的一道雲煙,淡去無痕。她要讓他無力升騰,成為困鎖在地上的烏雲。她與他的距離,也像天與地那麼遠。他不懂情,她壽命有限。既然無法上達他所在的天庭,就把他拉下這凡塵!
母親的心情,她已了解,這是一場絕望的愛戀,一起死,就是幸福。
從骨髓深處爆開撕心裂肺的劇痛,硬生生將靈魂扯得支離破碎,還沒反應過來,常年冰封的情感就衝破自製,混合著不知從何而來,奔騰狂嘯的怨念憎恨,在他虛弱的體內四處亂撞,絞碎所剩無幾的理智。
“主人!?”附近響起一個親切的女聲,他抱頭掙開她驚慌的扶持,發白顫抖的唇尚未擠出警告,膨脹的血霧就吞噬了一切。
艾莉絲四分五裂地倒地,臉上還保留著難以置信的神情。奧古諾粗重地喘息,濃濃的血味充斥鼻間,強烈的反胃感使剛從床上爬起的他雙膝發軟,倒在一堆柔軟的物體上麵。
意識有少許恢複,看清自己壓著什麼,胸口如遭重擊,濃稠的血色又豁然鋪開。
“啊――”他狂亂地嘶喊,宛如負傷的野獸,徒勞地試圖抓住一線清明,“塞菲斯!塞菲斯!”
龍神沒有回應,因為他已經死亡。
神智又被狠狠撕扯開來,濃霧遮蔽了視野,墜入黑暗的前一刻,他好像看見一襲白衣,和在他身前浮現的白色門框……
呆呆看著衣服上暈染開的血跡,再看看毫無生機的同僚,艾爾菲瑞特哆嗦著關上空間門,寬大袍袖下的雙手緊緊握起。
魔法神的隕落震驚了所有神祗。
閃耀的光芒劃過蒼穹,爆出衝天的回響,當塵埃散儘,一個百米寬的大坑出現在瘡痍滿布的大地上。接連趕到的眾神不知所措地注視這一幕,和那個嗆咳著吐血的孤影。
“哥哥!!!!”
黎姬崩潰地慘叫,跌跌衝衝奔向他。
“等等,黎姬!”賀加斯用力鉗住她,一向平板的俊容呈現出少有的慌亂,“他…他發瘋了,你不能靠近他。”
“走開!”死命甩脫養子的鉗製,披頭散發,完全不複平日端莊高雅的女神撲到兄長身側,顫巍巍地抱起他,泣不成聲,不斷垂落的清淚化開點點晶瑩,“為什麼會這樣……”
“……咳!”昏亂的紅瞳泛開清醒的漣漪,回光返照的神采很快黯淡,奧古諾竭力握住妹妹的右臂,低聲道,“我沒事。”
“你沒事!你沒事!”黎姬又哭又笑,像小孩子一樣仰天痛罵,“見鬼的你沒事!”
失血的唇微啟,靜止於一個無聲的音符,誰也不知道,他最後是在叫先他而去的養子,還是早早舍棄他的兄弟。
同一時間,聖弗蘭索瓦帝國的長公主血濺祭壇,兩件神兵――[吞日]與[噬月]出世。
蒙塵的金發散落在死寂的軀體上,聲聲啜泣撕裂心扉,協調神與混亂神僵硬地互望,明白了他們母親的生命也隨著魔法神的逝去而凋零。
舊神的覆亡,隻是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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