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石!
她和他在亂巷中相識。
他裹著黑色陳舊的鬥篷,在雨中顫抖,發著高燒。
她輕輕走過去,聽到冰冷的嗬斥“離開。”
他討厭小孩。不高興地噘嘴,也是對那命令口吻的挑釁,她大聲宣布“我餓了。”
訝然抬首,他看見一個紅發紅眼的小女孩,背著手蹦蹦跳跳地走近,笑吟吟地露出尖尖的虎牙,一臉等著享用美食的表情,可愛極了。
而她眼中的他,有著一張平凡無特色的臉龐,幾縷深棕色的發絲濕濕地貼著頰,拉低的帽簷下,琥珀色的眸子寒意迫人地盯著她。
像一頭蟄伏的野獸。
這其實不是第一次見麵。
那天,烈陽曝曬,她一如既往地窩在閣樓的小房間打盹,半夢半醒中望見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踏沙而來。
他走得很慢,卻不是遲疑,一步一個腳印,留下隨風而逝的痕跡,學徒腰帶狂卷飛舞,背著簡易的行囊。
又一個送死的笨蛋。
喪失興趣地打了個哈欠,正要閉目繼續睡,血族天生的冷血卻奔騰鼓噪,帶著興奮的熱度,在心臟處凝聚,然後,她看到了纏住他的巨大蛛網。
他竟然是“獵物”嗎!?
更有趣的是,獵物本身也清楚。
走到和沙漠一樣荒涼的灰色拱門前,他抬起頭,看著將要囚禁或毀滅自己的魔窟,一磚一石都不放過,她不由得躲起來,細細打量他。
微有倦色,結霜的冷然,一雙孤絕的瞳,似冰如火。
不朽之君王布拉得?墨,她從出生起就侍奉的主人。
而他,是那位君王看中收服的弟子,一個黑袍。
“我餓了。”
有恃無恐地抱住虛弱無力的獵物,幾乎是享受地感到他的排斥震顫,她笑得天真無邪,軟語撒嬌,“好嘛,黑袍子叔叔,給我點血啦。”
“我像是會對的小鬼表達關愛的大叔嗎?”他冷笑。
“像!”
他眯著眼瞧她,她毫不懷疑如果他能動,會立刻扭斷她的脖子。
愉快地笑著,她也知道,自己在乘人之危。
席恩。她默念他的名,心懷叵測。
你是不是在詛咒自己的壞運氣,坐著不動也會碰上一個吸血鬼?
嗬嗬嗬。嫻熟地挑開包裹他的立領,她用力咬下。
尖銳的犬齒透過皮膚深入血管,引起細微的戰栗,她所鐘愛的人體的溫度。
灼熱的鮮血湧入口腔,無比甜美,仿佛連靈魂也可以麻痹,讓人甘心為它而死的媚毒。
驚喜貪婪地吞咽著前所未有的美味,感受懷裡的軀體壓抑地輕顫,她明白他等著她被毒死,可是,有什麼關係呢,她的血比他更毒。
洋紅與深棕的長發密密糾纏,呼吸近在咫尺彼此交融。
隨著體溫被熱血慰暖,她緊貼他的身軀也有了變化,從小女孩變成了十七、八歲的少女。
閉上眼回味,時鐘倒轉,往昔的碎片浸飽了滄桑的血跡,一點一滴,每日每夜,那麼長那麼久,她以各種姿態接近他。他的手指他的微笑他的魔法緩慢真實如沙上的足跡,不知不覺觸及了她隱藏的傷口和痛楚,細細柔柔地滲入她的肌膚她的血液她的心臟她的骨髓,宛如一場靜默而荒涼的蠶食,美好得不知所措。
睜開雙眼,緋紅色的明眸閃爍著血琉璃般奪目的光芒。
以妖嬈的神情輕舔血濕的紅唇,她小小地笑了,有些狡黠有些壞心。
法力透支、寒冷疲憊、重病在身加上大量失血,她可憐的獵物再堅強也快失去意識了。
撫摸他失溫的臉頰,她輕柔的低喃猶如情人之間的絮語
“記住我,我叫法娜。”
她不是他的蝙蝠他的蜥蜴他的小蛇他的田鼠,是一個有名有姓的女子。
還有――重點她比他大,很多歲。
疼痛從尖銳的一點迅速蔓延擴散,星火燎原。
他平靜地看著自己的血液被那小獸似的女孩吞進肚子,青澀幼嫩的身體逐漸勾勒出年輕嬌豔的曲線,目光冷冽。
一絲絲豔色溢出,零零落落反射著金屬般鏗鏘的色澤,在黑夜裡隱約閃現碎鑽般的流光溢彩,絢爛得令人窒息。
破舊的牆壁和堆積物的陰影阻斷了微弱的燈光,將慘淡的月華撕成一片片,他凝視著這些光的碎片,等待抱著自己的溫暖軀體變成冰冷的屍體,難以言喻的疲倦湧上心頭。
他想起那些日子,逃不脫掙不開,在交替而至的炎熱與冰寒之間沉默地走著,仿佛一切外物都無法撼動的淡漠麵具始終不曾卸下,孤單的駝鈴聲空蕩蕩地回響,標記著他的足跡。
敞開的大門吐出陰冷的氣息,無形的蛛絲牽扯著他。
琥珀色的眸子漸漸黯淡失華,因為他早已精疲力竭。
輕抿的唇仍帶著倔強的弧度,在昏迷之前,他聽到了悅耳如銀鈴的女性嗓音
“記住我,我叫法娜。”
紫銅熏爐焚燒著百合,極為馥鬱的香氣彌漫一室。紅酒在明晃晃的水晶杯裡散發著甜香,搖曳的燈火下,托著杯子的手指蒼白瘦削,玫瑰色的液體倒映出一張邪美妖魅的臉。
他孤高地坐在王座上,斜倚著一頭銀色的翼獅,鬃毛就像橫斷山脈頂峰的白雪那樣純淨,額頭的血色寶石蕩漾著和酒液一樣讓人驚豔的光輝。
長如綢緞的深朱色長發優雅地披拂,被珠翠環繞。瑰麗的華袍像斑斑血跡描繪而成,又似紅色蜘蛛爬滿全身,絢麗恐怖,神秘莫測。
撚著杯口轉了一圈,瀲灩的光將他整個人印得斑斕一片。令人恍惚錯覺,血紅的君王和猩紅醇酒渾然一體。
[真是不乖的孩子。]
含笑低語,聲音宛如絲絨般魅惑,濃豔的長睫下,湖光水色的深瞳閃爍著絲絲妖媚的綠,[你說該怎麼處罰他呢,法娜?]
她低眉順眼地侍立,沒有應聲。
他滿頭大汗地醒來,清醒得像從未睡過。
外麵的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點敲擊在木格子窗上,木柴燃燒的氣味繚繞在晦暗的客房裡,分不出是陰天還是黑夜。
陌生的環境使他困惑,一時想不起昏迷前的事,熟悉的高熱在體內竄燒,肺裡好像結了蛛網,他劇烈咳嗽,噴出暗紅的鬱血。
“看你睡覺,簡直像在遭受酷刑。”
“!”還沒緩過氣就進入警戒狀態,心念一動,一顆火球憑空出現,準確地投向目標。
砰!木製屋頂被撞穿一個小洞,幾絲冷雨隨風刮進室內。他打了個哆嗦,強忍住喉頭又一波刺癢,熱度上升,意識迷離起來。
視線也跟著模糊,竭力將焦距對準趴在床沿的少女,被火光映成桔紅的秀發散在被單上,甜美嬌俏的臉蛋,明媚的紅瞳定定瞅著他。這…這丫頭怎麼還活著?
“不要動,你在發燒。”一隻柔軟的纖手撩起他的濕發按上汗涔涔的額,變大的血族少女依舊笑得十分可愛,露出尖尖的虎牙,“我以為你比較需要水。”
該死!年輕的法師懊惱地反省,他在夢裡儘想著怎樣把那個貪吃的弟弟燒成烤乳豬,結果用錯法術,這是無法原諒的失誤。
不過以他目前的狀況,也打不贏一個吸血鬼。
“這是哪兒?你想乾嘛?”
“旅館,我在照顧病人。”法娜絞了絞毛巾,濡濕他乾裂的唇,可惜她的舉止感動不了席恩,微微渙散的眼裡隻有觀察和思量,一片荒蕪冰冷的色彩,氣氛靜默得讓人心裡發怵。
法娜卻似乎不受影響,笑眯眯地撫摸他額心的印記“快點好起來,我還想喝你的血。如果你要求的話,我可以把你變成不死者。”
薩桑之子還有滋補的作用嗎?眯起眼又打量片刻,席恩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身體快到極限,冷淡地道“不需要,還有,彆再碰我。”
我也不敢了啊。法娜吐吐舌,沒忘記她在小巷搬動這個人的時候,差點被他護身的戒靈和咒妖吃掉,真是個危險份子。
嘟起嘴,她靠著床坐下,雙手環抱膝蓋,喃喃自語“我也不想跟著一個黑袍啊,可是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將這句話聽在耳裡,確認了內心的猜測,席恩才放心地進入夢鄉。
這個世界,強者為尊。
統領諸國的東方學舍,叛逆法師建立的暗月塔,不朽之君王布拉得?墨管理的北域鼎足而三。此外,占據了死亡森林的魔女依維拉也是隱隱與三大勢力平起平坐的強悍人物,不過,她已經死在她最後的弟子手中。
弑師者,黑暗界的同道如此稱呼這名逃徒,殷切關注目前收容他的布拉得是否也會步上那些前車之鑒的後塵。
打賭布拉得會玩火的大有人在。但是第一回合的較量,是席恩輸了。
在死靈君主看來,這隻是一場刺激的遊戲。就像捕獲了一隻蟲蛹,羽化的若是食肉蝶,毒蜘蛛也會有性命之憂。
無論多少人拿自己下注,也不管自己的老師是抱著戲噱的心態,對於年僅25歲的學徒而言,這場愚蠢的滑稽戲攸關生死,再難看,他也要拚命活下去。
再次蘇醒,燒退了。
窗戶的縫隙透進疏朗的光線,小鳥清脆的啁啾不絕於耳。洗臉盆內波光粼粼,好似浮世紅塵都隨著水波不住晃動。
額上傳來微涼的濕意,抬起沉重酸麻的手摸了摸,是一塊疊起的降溫布。
似乎有一股久遠以前的感觸隱隱約約襲來,席恩下意識地忽略,對他而言,童年早已是一場荒誕的夢境,支離破碎不複美好。
困難地坐起身,掩嘴輕咳,他環顧了一圈,不見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很好,他將有一個白天的時間擺脫她。
活動有些不聽使喚的手指,保養在睡夢中也不離手的法杖,席恩把藥草袋子丟到床頭櫃上,命令魔仆熬藥,開始一天最重要的事――冥想。他沒有貿然感應房外的情形,如果碰上施法者,那將是危險的,時刻陪伴他的幾個風精靈會第一時間把異常告訴他。
而現在,就有一隻被太陽曬昏頭的蝙蝠撞上他房間的牆板,撲扇了兩下,化成煙霧鑽進洞眼,瞎飛了數秒有餘,才終於找到藏匿地點他的床底下。
“……”法師鎮定自若地喝藥,給跟隨自己的幽靈管家追加了新的任務收拾行李。
“滾。”冷靜的驅逐聲,不帶任何感情。
“你不能趕我走!昨晚我救了你!”床下響起清脆的抗議,帶著驚惶和一絲竭力壓抑的恐懼。
有恩不報不符合席恩的為人,但他更不喜歡讓人得知這個弱點,而且他“捐獻”的血量,也足以支付了“永遠不要向一個黑袍談恩情,血族小姐。”法娜沉寂了片刻,用一種豁出去的語調道“我…我看光了你的身子。”
“然後呢?”雖然外表沒有破綻,但席恩的確愣了一下,嘴角勾起諷笑,“要我以身相許?”
“我會公布你的樣子。”法娜越說越流暢,膽子大起來,“對,半小時後,如果我不撤消幻術,全克羅恩的人都會欣賞到你的特大號肖像畫,包括你的全部家當,就算你不在乎丟臉,至少城裡的東方學舍分院和神殿會對你的暗月學徒印章還有蝕骨之環(注死靈法器,能夠把佩帶者殺死的敵人轉變成侍魂)非常感興趣!”
喀啦!席恩捏碎了粗瓷碗,眼裡有兩團陰冷的火焰在燃燒,他的怒氣如此顯而易見,使法娜儘管眼睛都睜不開了,還能準確地從床底爬出來拽住他的袍角,執拗地嘟嘟囔囔“所以啦,不想以後都遮著臉,被白袍們追著跑,就帶我走吧。”
“好,很好。”席恩掐住她的脖子,除了兩位以虐待他為樂的老師,他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想宰了一個女人。
“你殺了我好啦!反正我死也拉你做墊背!”
就在黑袍青年與血族少女僵持不下時,門外傳來鼎沸的人聲“就是這裡,大人!昨天一個紅頭發的女孩背著一個全身是血的青年來投宿,他包著鬥篷,但是我看見了,他穿黑袍!”
“明白了,你們退下,我來製裁這些邪惡者。”
隨著一聲威嚴的大喝,兩個神殿騎士破門而入,分彆拋擲聖水和符咒。緊接著,一輪爆炸般的強光籠罩了室內,法娜淒厲地慘叫,拚命往席恩懷裡鑽。
年輕的法師沒有試圖推開她,絕境中的人爆發出的力量是驚人的,何況血族本來就力大無窮,遠勝一個孱弱的人類學徒。他將身體已經冒出青煙的少女變成一隻老鼠,塞進自己加持了黑暗術的袍子裡,感到她立刻軟綿綿地昏了過去。
扔了個油膩術讓揮劍劈來的神殿騎士倒地,用塑石術砸扁那個原地立定的神職人員,再朝兩個剛爬起來的家夥一人丟個弱智術,這場戰鬥就沒什麼懸念了。和旅館老板一起在走廊探頭探腦的客人隻見一團灰霧揚起,遮蔽了現場。
隨即,一發從天而降的巨大火球將目擊者全部葬送在了灰燼中。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黑袍法師的臉色十分陰沉。
尖細的嗓音囁嚅著傳出他的領口“對…對不起嘛,我是日行者,但白天也會犯困,記不清法術的地點,反正你長得不差,就是身材瘦了點……”
“閉嘴!”
席恩額冒青筋,從他瀕臨崩潰的大吼,不難聽出他有多麼憤怒。
這該死的、白癡的吸血鬼!誰管有多少人看見他的,關鍵是他那些珍貴又無一不代表了禁忌的器物會惹來多少麻煩!
這會兒掐死她也晚了。席恩強忍怒氣,抓出她往地上一拋,不顧傷重未愈的法娜被他扔得又差點暈過去,冷聲道“用你的氏族名發誓,你會聽命於我,不得有絲毫反叛之心。”血族的強大在於,煉成侍魂沒什麼用處,這狡猾的種族也隻有以血和族名發的誓可靠。
卻不料法娜哼哼唧唧爬起來後,憋出一句“我不知道氏族名。”
席恩陰森森地眯眼,掌心吞吐著一團黑焰,他現在完全有能力斃了這個不識好歹的女人。
“我真的不知道!”法娜急了,“人類大統一戰爭時我還是個小孩,一個好心的德魯依收養了我,他死後我就在田裡抓田鼠為生,你是我吸食的第一個人類,因為他說,實在活不下去就找和我一樣的黑暗生物。”
“那麼你是gangrel(注血族的一支,最接近自然的氏族,喜歡野外生活,與狼人是天敵,有變成動物的能力)。”席恩略一沉吟,沒有收回手裡的法術,打開腰間的空間袋掏出一隻黑沉沉的足鐐,扔在她麵前,“戴上!”
“這…這是什麼?”法娜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不願。席恩冷哼“[忠誠之鎖],你既然沒有氏族名,就隻好受點皮肉苦,做我的奴隸。”法娜張大嘴,顯然要尖叫怒罵,但是和他對視片刻後,她頹然垂下肩膀,忿忿拿起那個沉重的黑銬。
哈德倫,臨近水族居住的人魚岬,是南方聯盟成員國班克最南端的大港,彙聚了海內外的富商巨賈。
這天,一艘靠岸的三桅大船搬下成箱的珍珠、珊瑚與沙金,成色之好令港口等著交易的商人們驚得兩眼發綠,爭相高價收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