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適應不了話題的突變,席恩難得地愣怔“那個…路上吃。”
歎息著伸手,整理養父的領口,純淨的藍眸宛如雨後初晴的天空,凝望著冰流暗湧的深海。
緩緩張開雙臂,全身心地擁抱漆黑衣袍下的靈魂,緊緊地,不留一絲縫隙。
“請平安回來。”含著濃濃鼻音的低語,殷切而擔憂。
席恩微微睜大眼,無所適從地僵在當地,懷裡的小身軀溫暖貼近,使他的心被一種異樣卻飽滿的情感蕩漾著。
自從逃離出生的小村莊,他就再也沒有家了。多年後回去,那裡早就被燒毀,連同童年棲身的小屋和母親的孤墳。
此時此刻,他第一次感受到有家人等待的滋味。
“好的。”他傻傻地重複,以往清晰的大腦亂成漿糊,“好的,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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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皇陛下,您在裡麵嗎?”
小心翼翼的聲音穿過結界,席恩頓了一下,抱著養子起身。
等在門口的眾人雖有心理準備,看清徐徐走出的人,還是禁不住一震。長長的絲織腰帶輕擺,一株孤梅綻放在雪色之上,依然深沉如無月之夜的黑色長袍,鴉羽般的烏發披散在身後,冰銀的瞳斂儘了千年滄桑,仿佛雪落紅塵,令世間一切繁華盛景黯然失色。
難怪那群孩子要逃。幾名定力不足的長老滿臉通紅如此佳人!
“父…父親?”卡雅一手掩嘴,難以置信地低呼,驚愕的目光隨即轉向縮水的兄長,“大哥?”哈瑪蓋斯回以平和的笑容,從鬆開的臂彎跳下地。
“小可愛!”歐托拉姆接替他的位子,熱情地蹭來蹭去,“太好了!我還是更喜歡這樣的小可愛!”
這家夥——在場的人都為他輕浮的舉止冒火,卡雅更是握緊了佩劍我遲早要宰了他!
“吾主,您叫我?”極其清澄的男性嗓音天籟般降落,像是剔透的水晶一樣沒有雜質,無麵之王筆直地走來,曳地的黑發說不儘的風情,隻是那雙醇烈如酒的紅眸時不時流露出一股肅殺之意,為他傾世的風華增添了一絲冷冽的味道。一個清麗的精靈少女跟在他後麵,水藍的長發與雪白的膚色,就像童話中走出的美人。
魔皇嗯了聲,一一點名“歐塞,娜夏,卡雅,薩菲,你們跟我去。”
“是!”卡雅精神地答應。兩位深淵領主恭敬行禮“遵命。”水精靈錯愕地張開嘴,但多年的審思讓她學會了隱忍,當下一言不發。席恩反而瞄了她一眼能夠忍住仇恨,這小妮子也成長了不少,看來此行要特彆注意她。
“您這就走?”意外他不帶哈瑪蓋斯和格蘭妮,眾長老不放心地想留人。麗芙也很詫異“迪安?”
“你們協助哈瑪蓋斯。”席恩冷淡的語聲帶著不容反駁的意味。一陣表示服從的沉默之後,卡雅猶豫地問道“父親,莎娜為我們做了洗塵宴,是不是吃好再走?”
“不用,哈瑪蓋斯會做便當。”誤會了她的意思,直到看見女兒臉上浮現屬於母親的不忍之情,席恩才會意,冷硬的語氣略微軟化,“告訴她我們會回來吃。”
“嗯!”美麗的女神綻開無懼的笑,素手挽過丈夫的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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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第一場陣雨伴隨著雷鳴灑落大地,厚重烏雲下的鉛色幕簾裡,一座高聳入雲的黑石高塔剛勁矗立。總共十二塊白玉似的石板交錯旋轉,不斷打出銀色的咒文徽記和魔法陣,使整座雲中塔處於法術的保護之下。外圍環繞著七座晶瑩透亮的藍色方尖塔,映著錯開的細密雨絲,如暈染的水墨畫般幻美。
以這八座塔為中心,向四方擴展開去的土地和其上的建築物被名為[奧法之眼]的綜合教學機構擁有,也是世人眼中魔法神的大本營。
資料館內充斥著書卷的味道,與濕氣混合成難以言喻的氣味。沉重的書櫃前佇立著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翻閱著一本燙金的紅皮古籍。
一劃而過的閃電映出他挺拔的身姿,也照亮了精致的容貌,兩鬢略長的細碎短發介於烏黑和深褐之間,純藍的虹彩膜與細長的褚紅色瞳仁交織出奇妙的美感。
“確定了麼?”
“是的。”和他麵對麵站立的侍女輕輕應聲,一星燭火在她清秀出塵的麵容和優美纖長的身段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耳邊斜插的冰魄灼灼生輝如瑰麗的藍寶石。啪地合起書,扉頁上的金色鑲邊與充溢著神力的字符映得微垂的眼睫閃閃發光,青年將目光投向大雨瓢潑的窗外,眯細的眼裡流動著深深的眷念和一縷歎息“真沒想到是他啊……”
“梅隆家的人全是虛構的。”機關女仆平靜地彙報調查結果,“在安傑·梅隆出生以前,沒有這戶人家,但是他們很自然地和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庫克尼爾在做夢。”握著前代魔法神撰寫的《神典——創世紀》,龍神悠遠的目光分外沉靜,沉靜得近乎憂傷,“他和奧路貝亞修有相同的能力,是想寄托什麼呢?以絕望為名的黑龍。”
格蘭妮神色微黯“您要打破他的夢嗎,小主人?”哈瑪蓋斯回眸迎視她“要和真正的庫克尼爾對話,隻有如此。”
“安傑·梅隆會死吧,小小姐會很難過的。”雖然這麼提醒,構裝生物卻明白自己在做一樁無用的事。旁人不知道,以為龍神哈瑪蓋斯迥異於他邪惡冷酷的養父,溫善仁慈,這並不假,然而一切善良的心地、對其他親人的關愛都及不上他心中那位唯一至高的存在。為了席恩,彆說一個虛假的人類,殺儘千千萬萬人他也不會手軟。
好在哈瑪蓋斯並沒有衝昏頭腦,即使懷抱著再瘋狂熾烈的感情,龍這種生物仍然能明察事理。除非摯愛的對象死亡,像一千五百年前痛失愛人的血龍王那樣,徹底變成一頭瘋龍。
“目前還不急。”龍神凝望著天際,沉澱成鬱藍的雙眼蒙上淺淺的灰,“安傑可能是庫克尼爾的‘希望’,喚醒他,沒準他會一心一意地執行都主的指令。但他之前襲擊了主人,放任下去也不是辦法。看他有沒有動靜,有的話,說明主人他們的行動在敵人的預測之內……格蘭妮,我的感覺很不好,非常不好。”說到最後,他的言下透出焦躁。
“被動地挨打更糟。”剔透的女聲沒有撫慰人心的和暖,卻稍稍冷卻了他的彷徨,“龍的第六感也不是絕對準確。”
“如果這是個陷阱呢?”哈瑪蓋斯握緊拳頭,眸光轉為攝人的冰藍。格蘭妮靜靜地指出“主人不會沒考慮到。”
一陣壓抑的靜默後,哈瑪蓋斯輕聲一歎“我想我是有點亂了方寸。”
寂靜冷清的傍晚,孤伶伶一盞昏黃的煤油燈驅不走所有的黑暗,反而使得視野更晦暗陰沉,扭曲在牆上的黑影猶如鬼魅舞動,暗淡飄忽的氛圍令周遭的空氣轉變成窒人的陰霾。
“庫克尼爾的本體在宇宙樹下。”略一沉吟,他有了思量,“通過你保存的那滴血,我試試進入他的夢中。”
“太危險了。”格蘭妮皺著眉不讚同,“小主人,庫克尼爾吃了很多神,哪怕他沒有繼承他們的神格,那麼多神力塞下肚,他的神智肯定也不正常了,您等於是和一個瘋子做心靈連接。”
“我們缺少情報,格蘭妮,這是主人不得不冒險的最大原因。奧路貝亞修的消息過時了。都主對庫克尼爾的滲透到達什麼地步?庫克尼爾還有幾分清醒的意誌?他是否記得夜之都的概況?這些都需要確認,我不想隻等待。”哈瑪蓋斯摩挲著粗糙的封皮,自問自答。格蘭妮的眼神柔和下來“這樣,也或許安傑·梅隆不用死?”
“不,我不能保證。”世界在一刹那被漂白,青年不大的聲音卻似有雷聲隱隱,清楚有力,“一旦庫克尼爾的自我意識覺醒,虛幻的夢境立刻就會消失。”
“那要告訴小小姐嗎?”構裝生物露出人性化的感傷神情,低聲問。龍神略一遲疑便搖搖頭,深沉到仿佛形成實體的毅然從他眼中淌出“不行,莎娜還小,擔負不起這麼兩難的選擇,讓她自己決定是推卸責任的行為,真的演變成那樣,就由我來當這個劊子手。”
劈啪!燭芯爆出輕響,燃燒的蠟油味鑽入肺道,淡淡發苦。
默默相對片刻,格蘭妮歎道“小小姐會理解的。”哈瑪蓋斯沒有回答,側轉身對著外麵。
呼在窗上的熱氣使糟糕的能見度更降低,哈瑪蓋斯隨手抹去,想起一個遺漏的問題“楊陽小姐他們還在奧法之眼?”
“不,她身孕快五個月,被德修普國王趕回地球。嚴昭霆夫妻和柳軒風早些天就走了。”
“這就好。”哈瑪蓋斯並不討厭曾給他建議的魔界宰相之女,但那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食客繼續賴著,沒準會節外生枝,“依路珂…普路托說要找主人報仇,我也要和他談談。”
“他已經不是二少爺了,小主人。”擔心他顧念舊情,反而被舊神群起圍攻,格蘭妮勸道,“叫他過來比較好。”
撫摸散發出暖意的胸口,也是紋章所在的位置,哈瑪蓋斯笑得甜蜜又苦澀“放心,格蘭妮,我不會有事的。”構裝生物不明所以,卻也沒有再勸說。
“那我去了,你暫時看家。”哈瑪蓋斯伸手索要龍血。格蘭妮將戒指裡儲存的液體倒入他掌心,燦爛的金黃血珠宛如一個小太陽,在昏暗的室內流轉著亙古美麗的光輝。
古代龍的血,也是金色。片斷的畫麵從腦中浮起,那人罕見的動容……
[不是隻有神的血是金色。]
合上眼,微微一笑,哈瑪蓋斯穩定地握起手指,也封鎖了內心呼之欲出的答案。
弑神殘害同類的人是罪人,認殺親之仇為父的龍也是罪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