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傍晚,席恩知道不走不行了,日記已記熟抄完,再耽擱下去,大雪會封道,他不想明年開春還留在這兒,孿生弟弟近在咫尺的美好生活令他寢食難安。
背著包跨出樹洞,他鄭重地、以生平最誠懇的心情彎下腰“感謝您的照顧,我要走了。”
風靜止了,席恩不安地等待著,一團光浮現,它看起來像個人形,卻分不出男女,穿著銀袍,翠綠及踝的長發,表情有一絲悲傷。孤獨,他知道那種滋味,忽然明白了那晚樹靈為什麼那麼高興。
“我會回來的。”握住它的雙手,席恩頓了頓,“隻要我活著,就會回來。”他可以保證自己的承諾,卻無法預料明天的生死。
樹靈神色一亮,咧開開懷的粲笑,一束綠芒從兩人交疊的手心湧出,分成三股絞纏住一顆渾圓透亮的銀色珠子,形成一把漂亮的木杖。男孩吃驚地微張嘴這…這個是拐杖?我還沒這麼老吧!
へ……樹靈連連搖頭,卻說不出人類的語言。席恩撲哧一笑,收起杖子,他琥珀色的眼眸蕩漾著溫柔的光輝,這是連他的母親和弟弟也沒見過的光輝。
“謝謝,如果有一天我能幫助你,一定會報答你。”
在風與雪的精靈陪伴下離去,未來的惡魔之王回頭望了一眼。
純真的樹靈,願你的生存領地永遠不再受其他人類打擾。
穿過幻獸之森,站在山頂,就能眺望到聖域塔裡斯,那片眾神眷愛之地。
人稱太陽之都的學府之城地處正中央,因四季晴暖也叫春日城,除此之外,還有聖職之都、鋼鐵要塞等美譽。年年有信徒來此朝聖,獻上根本不會有回音的祈禱。但是這會兒,席恩清楚地看到了屹立於天邊的雪白光罩,一絲絲神聖氣息與他體內的陰魂之力起了衝突,氣血翻湧。
真的有神眷顧嗎?咽下一口腥甜,席恩臉色冷肅地注視結界。風精靈們喧嘩著催促他快抄近道,所謂的近道就是遵循自由落體定律往下跳。斂去眼中的森然,席恩無奈地瞅著她們,口氣幾乎是寵溺而縱容的“喂,我可是血肉之軀哦,你們平常惡作劇沒關係,這回沒接住,今後就沒伴了。”
是啦――是啦――風精不耐煩地唱和著,飛上飛下。席恩看著她們這個樣子,實在很不放心。
結果他差點完了,要不是那根“拐杖”在最後關頭變成一棵大樹,讀者們可以聽到啪唧一聲,然後全劇完。
席恩沉著臉走在前頭,咒罵自己的輕率。風精靈們畏畏縮縮地跟在後麵,其實她們不是故意的,下墜的衝力超出了她們的力氣,畢竟她們沒學過重力加速度。
發源於紅石山脈的盧瓦爾河環繞著聖域的西麵,十二月的冰結得還不夠硬,席恩走到有橋的位置,在山上他就特彆留心過。
對岸是小鎮費提諾,瓦雷家族在鎮裡設了個小小的魔法行會,為外出遊曆的族人食宿服務,也收購獵人捕捉的幻獸。嚴格算來費提諾是珂曼世家的領地,但是兩大家族自古以來為幻獸之森的歸屬問題吵得不可開交,在東方學舍的調停下劃分為兩半,因此瓦雷家族的人也有權在此設立分館,獵捕珂曼世家視為友伴的召喚獸。
這個年代,魔法是特權階級的專屬,所有的咒語和書籍都受到嚴格管製,民間決不允許流傳。能進入東方學舍就讀的大部分是各國的名門子女,甚至於王孫貴侯。即使窮人家的孩子有幸被發現資質,一進校門也意味著和過去家人徹底斷絕。
席恩迅速計算,在外頭的村莊討了一套沒補丁的舊衣服,收拾齊整,進鎮買了一件帶帽子的羊毛鬥篷。魔法師都是一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家夥,他要是一身破衣邋遢地去,沒進門就會被趕走了。但就算這樣他也不要浪費錢買那些沒用的花俏衣裳,鬥篷倒還能保暖。
果然,當他步伐平穩地走進裝飾豪華的行會大廳,沒有任何人起疑。事實上,他老成鎮定的神情和右手的法杖比他的服飾更有說服力。
“小弟弟,你是哪位大師的學徒?”接待員對席恩臉上的傷疤見怪不怪,東方學舍標榜仁愛、正義,瓦雷家族卻是傳統的魔法世家,當家的法師大多脾氣古怪,把學徒變成羊圈養都不是駭人聽聞的事,其他由於藥物變異、實驗不當而大腦袋、皮膚起泡之類的例子更是層出不窮。而且細看,這孩子長得挺俊。
“我還不是學徒。”席恩搖搖頭,這不是謊言,那個“還”字卻非常微妙,暗示了他已是某位法師的內定弟子。另外,他不知道學徒的禮節,也不能冒充。
“我的導師讓我來問,渥休那家夥還活著嗎?”
是的,這就是他的計劃,先搞清楚獵魔人的朋友是怎樣的人。
“煉金術師渥休!?那個研究禁器和人體合成的渥休?”接待員驚訝地重複,使席恩的心臟漏跳一拍,“他死了有一段時間啦,你的導師大概和他有過節吧,這可真是好消息。”
“怎麼死的?”
“盜賊光顧唄,可憐的人,願冥法王接納他不幸的靈魂。”瓦雷世家的人其實對禁忌不看重,紛紛表示哀悼。看出這點,席恩暗自鬆了口氣,將日記和裝喚魔晶的袋子放在櫃台上“那這些東西就做他的祭品吧,或者你們來處理也行――這是導師的原話,我不太明白……”
“嗬嗬,我明白的,小弟弟。”接待員笑著摸摸他的頭,“就交給瓦雷世家吧,我們會妥善處理的。”
因為席恩隻比桌麵高一點,她可以很容易欺負到他頭上,但是自尊心奇高的男孩對這樣和藹的對待並無排斥,頷首還禮後,轉過身。這時,一個刺耳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這小鬼是誰?”
“喬納森少爺!”大廳裡的人們急忙行禮。
那是個瘦削的紅袍青年,紫色的嘴唇帶著病態,酷似爬行動物的眼神令人直起雞皮疙瘩,肩上停著一隻蝙蝠,身後跟著一個保鏢模樣的中年男子。席恩感到本能的危險,退了一步,握緊樹靈贈送的木杖。喬納森投以貪婪的視線,眼放異光“真正的自然之杖!?還是萬年以上的古木!小子,你從哪裡得來的?你的導師是誰?”
“與你無關!”被他覬覦的眼光激起怒氣,席恩狠狠瞪回去。對他而言,這是一件寶貴的禮物,一份舍命也要維護的真摯善意。
“小子,你還沒明白踏在誰的領地上吧。”喬納森露出蔑視的笑容,換作一個德魯依師拿著自然之杖,他還會忌憚,而一個小毛孩……
“哦,你想強搶?”席恩冷笑,深沉酷烈的目光仿佛來自冥獄,“那你最好不要讓我活著,否則瓦雷世家的少爺搶奪小孩財物的醜事會人儘皆知。”聞言,在場的其他人都麵露尷尬,這的確是件丟臉的事。
喬納森卻囂張慣了“我正有此意!”一個極其殘忍的[枯萎術]當場施展出來。
席恩――感應到友人的性命之危,盤旋在小鎮上空的風精們及時趕到,吹飛了屋頂,合力托起他往外飛。幾名法師張開防禦罩擋開亂飛的物品,瞧見那些身姿透明的美麗女性,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元素精靈!”
魔法通過無處不在的瑪那元素施放,瑪那是非智性體,隻有極少數的比例才會誕生一個有智識的元素精靈,同時也具備了不亞於人類法師的強大施法能力。
這小孩到底是什麼人!?中年保鏢駭異,眼角瞥見喬納森還想攻擊,大驚失色“少爺,住手!”他在找死!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三枚魔法飛彈接連擊中席恩,打得他筋折骨裂,口噴鮮血地墜落。
這一刻,席恩沒有係統學過魔法的弱點暴露出來,哪怕他能引起狂風、刮起大雪,卻無法用一個簡單的風卷困住敵人,或用冰刺反擊。
自然之杖發出綠光,修複著他重傷垂死的軀體,一隻腳重重踩上他握杖的手,碾壓間,響起手骨碎裂的聲響。席恩咬牙強忍,接下來卻不由得悶哼――喬納森用力踢他的胸口,肋骨刺進了肺“小雜種,敢和我作對!”
法杖脫手,席恩痛苦地看著那溫暖遠離,火焰在他體內燃燒,不惜呼喚魔鬼也要複仇的念頭仿佛熔爐裡的鋼劍,錘煉成型。
“哈,你身上倒有不少好東西!”一雙冰冷的手奪去他的所有,帶著神經質的顫抖,他牢記這觸覺,這溫度,這赤焰焚燒的憤恨,“天哪!翼人皇族的羽毛!夜光石?魂晶?我沒眼花吧,隻有墮落的聖徒能凝成的極品魂晶……你這低賤的小蟲!”
他的頭被粗暴地撞擊石板,神智漸漸迷離。
“快停手!”好幾個法師衝過來攔住陷入瘋狂的喬納森,其中最氣急敗壞的就屬那保鏢“他是有老師的!”
“嘿,所以我不是要弄死他嗎。”喬納森滿不在乎地把玩收獲。中年保鏢快被他氣死“少爺啊,這孩子連元素精靈都能操縱,他的導師絕對不是泛泛之輩,隻怕是隱居的賢者。你惹出這樣的禍事,老爺會大發雷霆。”
“怕什麼,還要我教你毀屍滅跡?”
“問題不在這裡!你看看,他是個多麼有天分的孩子,他的老師會放心他單獨出來?肯定馬上就找來了!你還拿了他那麼多寶物……”
一個妖豔的女聲打斷了中年男子的喋喋不休,來自喬納森肩膀上的蝙蝠“那就讓他的導師去找他吧。”
席恩被刺骨的寒意凍醒。
映入眼簾的是冰雪蒼莽的大地,夕陽的餘輝照得視野一片血紅,暴風像利刃一樣戳刺他的身體,他依稀奇怪風精為什麼不保護他。
暖暖的,總是慰貼他手心的重量不見了,席恩抽泣著,除了肖恩,他從未如此痛恨一個人,此刻他唯一的願望是殺死那個卑劣的家夥。
腳凍得發麻,過了好一會兒,席恩才意識到自己被扔進了河裡,憑著驚人的毅力,他爬上滑溜溜的坡岸,留下一條血泥交錯的痕跡。
喘息未定,他看見手腕上一輪猙獰的荊棘紋樣,莫名的,他感到恐懼。
“伊籮、雪拉、蒂砝……”
蒼白的唇抖動著,他一一呼喚著風精與雪精的名字,絕望的顫音越來越微弱。
崩壞聲響徹他的世界,再沒有那些清脆的大笑,溫柔的呢喃――他視之如命的東西。嘶啞的低吼從喉嚨吐出,他的眼裡閃著狂亂的光,和不顧一切的掙紮。
他的魔法,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