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與渡山河!
辛鸞是被是被遠處的騷亂驚動的。
當時他坐在明堂正殿二樓的看台上,晴空萬裡的碧藍天穹之下,城牆插滿的黑底紅章的旌旗在西風中烈烈作響,他脊背放鬆地坐在軟座裡,一手支頤,靜靜聽段器殷垣品評著擂台上武士們的招式路數、勝負概率,誰知忽然聽正南方向傳來陣陣馬蹄,一行騎兵衝進明堂閘門,停在了朱紅圍牆下的人群之中,就一眨眼的功夫,辛襄眼見著那一群精壯騎兵下馬將一個人掀翻在地,旁觀的人群猛地發出驚叫,三五地做鳥獸散開。
辛鸞當即站了起來,手指一指問殷垣“怎麼回事?!明堂今日是沒有守衛輪值嗎?”
那騷亂實在是聲音不小,許多擂台下的觀眾也被吸引了過去,扭著脖子回頭張望。
殷垣見狀心急如焚,抻著脖子想看更清楚一些,隻是可惜這明堂前校場實在是太大,往常便是跑馬從閘門跑到正殿也是要一盞茶的功夫的,他視力又不太好,隻模糊道,“這不可能啊……明堂雖然不如城南大柳營守衛森嚴,但是侍衛都是卑職從兵部特意挑選的良將,殿下您也在這兒卑職怎敢馬虎……”
“行了,閒話少說!”辛鸞欣賞這人說話乖覺,卻受不了這人處處謹小慎微沒個擔當的樣子,有些不耐煩地吩咐,“差人去問問怎麼回事,要是私下鬥毆就把人分開,這像什麼樣子!”
說著辛鸞強坐了下來,但此時也沒什麼心思再看比武了,隻將目光鎖在遠處。殷垣忙不迭讓副手騎馬去看情況,這一廂剛回轉過來,就看著有一守門侍衛駕馬飛馳而來,於殿前勒馬,小跑著踏著木板樓梯蹬蹬蹬地上了二樓。
“報!”
那守衛跑的滿臉通紅,喘著粗氣單膝落地,“殷職方!有世家子弟正在明堂外鬨事……”
那人是今日專門負責守門的百夫長,殷垣看著他那張臉便氣不打一處來,急趨幾步,不由怒道,“二樓這裡視野正好!殿下與我都還不瞎!你既然知道是鬨事,不把人分開跑到這裡做什麼?難不成還要殿下幫你拿個主意嗎?!”
百夫長疾奔而來,此時胸膛大起大落,話也說得斷斷續續,“不……不是……是……是況……”
殷垣本來就怕壞了東宮的興致,今日這麼一遭,又見手下在殿前失儀,本能喝道“什麼’是是不是’的!這是什麼地方?管他是誰是誰家子弟!太子殿下在此,敢撒野的,就地拿了便是!”
殷垣此人雖是兵部小吏,但他的做派卻極具神京高級官僚的特色,說起話來,對上拍馬那是一個理直氣壯,對下訓斥這叫一個氣吞山河。百夫長受此責罵,驚懼中終於把氣喘勻了,趕緊道,“職方大人可來的不是彆人啊,馬前領頭的是況俊家的長公子!”
此話一出,殷垣肚子裡的長篇大論登時一哽,臉色乍青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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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俊家不是尋常高門士族。
在東方棘原這片土地上,在高辛氏的江山社稷裡,況俊家的地位一直超然。
十四年前,天衍帝一統天下之威勢已成,赤炎鐵騎列兵於神京城門之下,劍指當時亂世中最後一位軒轅王侯。南殷舊墟,棘原漳河,如珠如玉的神京城池,天衍帝因憐這百年古都的一磚一石,不欲武力破城,限令軒轅氏七日內開門受降,免百姓受無辜兵災人禍。
可軒轅氏不肯投降。明知敵眾我寡,對陣的是神州大地上最強的十萬鐵騎,仍然號令全城將滿城的婦女少年編入軍隊,以君侯之尊身先士卒,和自己不足兩萬的戰士一起抬筐加固城防……一連六日,深秋的神京外的曠野不斷地傳來歌聲,蒼茫夜色下百姓齊聲唱著“雲日不可上矣!宗廟不可亡矣!我國泱泱,不可歸高辛矣!”
城外的赤炎鐵騎聞聲相顧無言,沉默著擦亮兜鍪,磨光刀劍,屏息等著天衍帝衝鋒的號令和一場可以想見的惡戰。
第七日淩晨,城門洞開。赤炎軍握緊刀劍,隻是沒想到魚貫而出的卻不是執劍披甲的士兵,而是通身縞素的貴族,為首之人手捧二尺餘的紅色大盤,盤上所呈的赫然是軒轅氏的頭顱和天子之寶,行過護城長木棧橋,跪地於兩軍陣前,伏地山呼“高辛氏萬歲,神京百姓獻降!”
這人,也就是後來況俊家的家主,況俊嘉祥。
越三年,況俊嘉祥被封國祀大祭司,位列文武臣工之外,享中西南北四君之厚祿,國家從出征到祭祀,巡狩到祈天,天衍帝無不要聽取況俊嘉祥的意見,受其觀測星辰的警示。哪怕此次北伐,也是況俊嘉祥早早觀天象預警北方有大禍,濟賓王早做準備,才沒有讓蠻族衝破北境屏障,重釀二十年前的北方慘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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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身份的況俊氏,試問又哪裡是殷垣這種小人物能夠拿捏的?便是殷垣此時腳下的明堂大殿,十四年前還是況俊家主用來祈福祝禱的宮室呢。
好在,也沒人讓他拿這個主意。
辛鸞一把清淩淩的聲音從後麵傳來,他對那跪在地上的百夫長疑惑道,“你說是誰?況俊家的長公子?是在禁軍領職的況俊宗嚒,他來做什麼?”說著他眼珠一轉,“哦,他弟弟剛剛輸給了白角。”
“正是!”百夫長如蒙大赦,趕緊道,“剛剛卑職阻攔,況俊公子說他不服,要討個公道。”
“討什麼公道?”
“他說叫白角的平民衝撞了他弟弟況俊年,要把那人帶走,還讓我們把台下這些’丘八平民’全部都趕出去!說神京比武是傳了幾百年的規矩,從沒聽說過尊卑貴賤可以放在一塊比試的。”
辛鸞眉頭一結,站起身來,繁麗的衣裾落在地上,“放他們進來,讓他們來找我。”
“殿下!況俊他們就是來鬨事的,”段器從辛鸞的身後伸出手來,“比武旨意變更是陛下親自點頭的!況俊來找茬,我帶人去教訓他們!”
殷垣點頭如搗蒜,連聲附和,“是啊是啊……殿下您且安坐,我和段將軍去就可以了。”
辛鸞不理他,隻將段器的胳膊按下去,“我答應過父王,既然摻手了就要負責到底。”
殷垣一個頭兩個大,東宮一旦下場,今天的事就小不了了。
他趕緊道,“殿下這不算大事,哪需要負什麼責任?況俊意在白家小郎,最差也不過是將他帶走一時半刻,我們到時候再把人救出來也就罷了!”
“不行!”辛鸞斷然道,稚嫩的臉上神色不容輕侮,“比武規製改動過大士族多有不滿,這些總是要有個機會說清楚的,不是今日,也在明日!今日我若任他況俊把人帶走,今後的場麵便是再難收拾!世家子弟爭相效仿,恃強欺弱,規章變作一紙空文,門楣低的武士,能贏也不敢贏了!”
辛鸞端著一口氣站起身來,一整寬袍大袖,“你!帶路!”百夫長聽他一番話已是心中震動,聞言連忙起身引著東宮下樓,擂台上兵刃交擊的聲音尖銳刺耳,段器握緊腰刀緊隨其後,不斷地呼喝聲中快速地舉步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