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與渡山河!
“我記得你。”
昏暗無光的茅屋裡,紙糊的窗欞漏進雪的光亮來,辛鸞張了張嘴,說出話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完全啞掉了,乾涸緊澀的喉嚨像是灑進了一把砂,他每個字都要用力地廝磨出來。
而就在同時,辛鸞聞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
他混亂的腦子還在想那是什麼,下一秒又鬼使神差地猜到那是人血的味道——眼前人一定殺了很多人,現下雖然換過了衣衫,淨過麵,可那濃烈嗆人的血汙味還是沒有辦法掩蓋。
辛鸞緊繃的神經又狠狠地吊了起來,他盯著眼前高大陌生的一個人,猛地意識到眼前人如果想對他做些什麼,他沒有一丁點的辦法來反抗。他聲音在顫,像是隻受驚鳥雀,慌亂地發問,“這……這,是哪裡?我睡了多久?我們……是怎麼出來的?”
眼前人看懂他的恐懼,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沉默著輕輕調換了姿勢。
雪落下細細的聲響,黑暗中,鄒吾從半跪轉成蹲在辛鸞眼前,伸出粗糙多繭的大手,穩穩地蓋在了辛鸞的膝蓋上——明明是和天衍帝一般的成人身型,矮也依然充滿攻擊性,可鄒吾沒有猶疑地在辛鸞麵前蹲下,仰著頭看他,輕聲道,“殿下,彆怕我……”
他的聲音低沉有力,辛鸞不敢動,隻感覺落在他身上的手鋼鐵一般,觸碰他時又有股令人發抖的翼翼的小心。緊接著,他繼續問他,“還記得你昏迷前,你哥哥的囑托嗎?”
“記,記得……”辛鸞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輕聲低啞道,“他,他讓我去西境我舅舅那裡……”
辛鸞茫然地睜大了眼睛,一時仿佛陷入了某種空洞的看不見的痛苦,他顫聲道,“可,可為什麼?是……賊人殺進城了嗎?有很多人嗎?我爹爹當年打神京還圍城半個月,這一次……怎麼就連預兆都沒有,就打進了王庭呢?”
鄒吾掌心下的膝蓋在簌簌地發抖,那顫抖從辛鸞的肉身上傳來,一直蔓延到他的聲音和四肢百骸,鄒吾有一瞬間感覺他這樣嬌弱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了這樣的劇烈的觳觫戰栗。
“殿下!”鄒吾手上用力,及時地抓緊了辛鸞的膝蓋,強硬地奪走他的注意力。
他看著辛鸞的眼睛,像是怕他聽不懂一樣,一字一句慢慢對他說,“彆問那麼多,好嗎?您先隨我去西境,等神京安定了,你哥哥……自然就來接你回家了。”
鄒吾無法解釋那一刻他脫口的謊言,可能是怕這樣危機時刻橫生枝節,又或者是出於某種他心中不知名的惻隱,他幾乎沒有猶豫,就這樣的開始騙他。
辛鸞顫著尖細的嗓子,“所以……是開始打仗了嗎?”
“……是。”
“……是騰蛇氏作亂嗎?”
“……是。”
若家破人亡已是定局,騰蛇外族的複仇,遠比親人的背叛容易接受太多太多,鄒吾沉暗著一雙眼與辛鸞對視,黑暗中堅定地一字一字地回答他。
可辛鸞卻仿佛沒有被他的堅定打動,他忽地麵露悲愴,猛地抓住鄒吾堅硬粗糙的大手,絕望道,“那我爹爹,我爹爹……是不是死了?”
他的手又細又軟又冷,滿目祈求地看著鄒吾的時候,鄒吾的心都跟著一顫。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晚,這個十四年身在雲端、不知愁苦的孩子,一夕大變後於破陋的茅屋中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沒有動,甚至沒有發出一點點的哭腔,可渾身卻呈現出了一種極其痛苦、極其僵硬的姿勢,好像一個回答,就能從內部將他徹底地擊碎。
可鄒吾真的瞞不過去。
天下共主的大喪非同小可,舉國城池金鐘三日二十七響,自有邸報張貼傳達四方,萬人同哀。鄒吾看著辛鸞,隻能狠著心咬牙答他,“……是。”
就好像是一根細長的銀針驟然紮進了耳朵,辛鸞整個人在鄒吾手中劇烈地一掙,痛苦不堪地捂住腦袋,狠狠避過頭去!
“殿下……”
“彆說話!”
辛鸞痛苦地討饒,“……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不是沒見到父王的死相,可是真的由彆人確認,辛鸞還是陷入了激烈的耳鳴。
一時間,他的喉頭仿佛壓進了一把匕首,嘴裡甜腥一片,腦子也裡仿佛還有一根長針在攪,他不堪忍受地閉著眼,一片黑暗裡天地卻仍在倒懸!
鄒吾眼見著辛鸞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出來,他不想逼迫他,外麵天降大雪,他們可以再在這裡安度一夜,這樣想著,他伸出大手,冰涼又溫柔地包住辛鸞顫抖的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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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吾是掀著簾子突然衝進來的。
他改了形容,手裡握著的還是那把造型奇特的緬刀,一身布衣地跑進屋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衝口就說“哥!外麵好像追兵!”
仿佛一道炸雷,他一句話驚破了茅屋的寂靜,強行將辛鸞從悲痛中抽了出來。
鄒吾沒有起身,冷靜地回頭問他,“你確定嗎?大雪一整日不歇,神京到這裡有三十裡,早該難以行路了,追兵如何追過來?”
卓吾也急了,看也不看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孩,隻跟鄒吾對話,“哥!雪這麼亮!我怎麼可能看錯!”說完他語不驚人死不休地道,“並且我懷疑他們不是騎馬來的!他們好像是飛來的!”
卓吾說的話太過匪夷所思了,他們沒有遇見過這樣的追兵,可鄒吾還是嚴肅了起來。
他問“小卓你對這山熟悉,我們現在若是強行翻山,馬力能不能堅持得住?”
“能!我認識好幾條道,翻過去可以去南陽,現在冒點險總比下山被人圍攻得強!我可不想再跟樊邯打一架了!”
鄒吾點了點頭,複又蹲了下來,用力地握住辛鸞的肩膀像是要給他一點力量,“殿下,沒時間歇息了,我們現在就要出發。”
辛鸞此時哪裡還能有意見,他像個嚇傻的孩子,根本沒有思考的餘裕,無能為力的隻能聽從他們兄弟二人的安排。鄒吾卓吾沒有耽擱,扔給辛鸞一件外衣,相互配合著抹掉了這茅草屋裡的所有的痕跡,隨後,辛鸞被鄒吾拖著帶上胭脂馬,此時,他舉目遠眺,才發現這茅草屋是在半山腰上,此時山林落葉儘,暗淡的天幕下隻能看見瘦削孤拐的樹林折出一片枯敗的灰色。
“拿著!”見他上馬,卓吾隨手將他手裡金色刀鞘的緬刀拋給給他,“拿它防身,彆給我丟了!”
少年人眼神很凶,口氣更衝,可辛鸞沒法計較這個,手忙腳亂地接住了,感激地握緊了刀鞘,怯怯地說了聲謝謝,緊接著問,“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