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與渡山河!
墉城更鄰近中境的門戶,辛鸞從巴東一路北上,給自己留了五天的時間。
他身上帶的東西不多,有弓弩、有匕首、照身貼,還有他那一兜子紅珊瑚珠子。但雖然負重不多,但體力還是不足,經常且飛且走,飛半個時辰,就要著地歇一會兒。
並且因為獨自上路,他比之前更警醒,不僅要自己分辨路線,還要提防著各式各樣的危險,他避開了城鎮,大量的獨行時間讓他不斷複盤起這些日子。
其實走了一天之後,他就不像之前那般難過了,隻是偶爾回想一下,驚訝於自己竟然已經離開了鄒吾他們。
其實現在讓他回想,他會覺得老天真的待他不薄,讓他逃亡最初遇到的是鄒吾、卓吾、千尋征、紅竊脂等人,沒有讓他餓死、凍死,沒有讓他真的遇到什麼謀財害命,遭遇真正的大凶大惡。
雖然他們這群人,有些因為立場問題,真的不好相處,但是他不否認他們每個人都是難得的人物出眾的身手、多年潛伏的隱忍、準確嚴密的謀劃、決不待時的果敢……這些特點共同捏合成了這群機權斡略、光彩熠熠的人,哪怕行於暗路,他們也能儘量地堅持住他們的大是大非……再這樣的耳濡目染下,辛鸞其實很確定,如果不是遇到他們,今日的自己絕不會是這個樣子。
他走前問過鄒吾,說,“一般通緝令多久會放寬?”
鄒吾遲疑了一下,說,“年罷。”
雖然他也知道弑君的罪名不會這樣的放寬,但是他的確還是希望有一天世人都忘記了這件事,讓他可以不必為這件事所擾,好好的在西南生活。
就像鄒吾也問過他,當初北君落沒,天衍帝下旨讓他擬娶北君二姝,是否也有穩定北方的考量。他說他不清楚,但是以他對父親的了解,就算有,那決定他決斷的也不會是因為這個。
“為人君者,平衡四方勢力在所難免,可是他也不單是要講利益的,他還是要講道義的……製衡不代表要摧折忠貞之士,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就譬如有冤之人,若真的含冤而終,生人的魂靈也該當不安……”
當時辛鸞說的很認真,隻是他不確定鄒吾有沒有聽懂他的意有所指,男人垂著眼睛忙著什麼,在他說到“安”的時候,忽地一個抬眼——
日光璀璨,那雙眼睛偏偏刹那間將天光都吸儘,辛鸞離他過近,仿佛八星八箭地被刺穿了心口,瞬間失去聲音。
南陽大火之後,辛鸞說過鄒吾長得好看,鄒吾便沒再易容。可那樣英俊鋒利的五官,見多了真是折壽,他沉默又深邃的目光掃過來的時候,那眼神的力度仿佛能看穿他,讓他整個人都開始戰栗。
辛鸞在練刀的時候才會慢慢冷靜下來,明白為什麼以紅竊脂之傲慢一定非鄒吾不可,他那時候就合理懷疑她找丈夫純粹是看臉。
但是很多年後紅竊脂義正言辭的否定過他這個判斷。
美麗的女郎後來死於一場彆人對她的惡毒的謗詬,而死後那些謀殺她的男人們還在傳看著她的一隻襪子,神情津津不勝歆羨,那個時候辛鸞才能稍微理解她說的話,她那句,“世間的男子並非都是你和鄒吾的性格,他們大多狂傲粗鄙,不知待女人有多殘忍……”之後她又說,“你若不信,就找個稍有姿色的女人對他們示以愛悅,且看那男子之後再待那女子的態度,就知道他品行、涵養幾何。”
那個時候還在渝都,她的聲音那麼傷感,意有所指又那麼明確。辛鸞那年年紀太小,隻能聯想到鄒吾身上,以為她在感慨這個世上,她有機會所識之人,再沒有鄒吾那般不愛她卻依舊可以敬她、重她之人。
後來很多年,他去桃花塚上為她祭酒,他才知道,他當時稚嫩的聯想一點都沒有錯,她就是遺憾,遺憾既讓鄒吾先認識了她,又讓鄒吾認識了他辛鸞,生生給她添一份終天之憾……她當年是真的心悅誠服地愛鄒吾一場的,再之後,她一生感情艱難,哪怕破釜沉舟,最終還是溺斃於情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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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辛鸞北上南陰墟。
他原本計劃是二月十七日晚到達墉城的,他自己也沒想到,到第二天,他就堅持不下去了。
堅持不下去的原因,倒不是因為什麼危險,畢竟逃亡以來,鄒吾這個免他遭危難的屏障教了他很多東西,就算如今把這道屏障撤掉,他也有能力自保。
他堅持不下去的原因,是因為他吃不上飯。
他如法炮製地抓小動物來扭斷它們的脖子,剝皮,架起火烤熟,但是他一口咬下去的時候,惡心他差點沒把上一頓的東西吐出去——怪隻怪之前鄒吾烤兔前還會清洗處理,但是辛鸞著急吃,一般都隻注意到他烤的過程了,所以到他自己囫圇烤出來後,裡麵深紫色的筋肉內臟都還在,一口還能咬出來腥騷的血水。
飯是吃不上了,辛鸞前幾頓還能沿路討一點吃的,但是人家也不是隨時餓就能隨時見到的,反正辛鸞獨行悶棍倒是沒有挨,倒是時不時挨餓掉頓。
第三天的時候他學乖了,把自己茹毛飲血的樣子拾掇乾淨,在北上的官道上擺手,攔住了一輛馬車,問他們能不能載自己一程。
巧的是,那是個守善之家,從中境來,此次來東境也是為了去南陰墟臨奠先帝,一家五口,車內也有個剛換牙的女兒,女主人見到辛鸞心中不忍,立刻就答應帶他一程。
辛鸞身上的手弩拆開,匕首藏好,身上珊瑚珠等財物沒有拿出來,隻說自己是和家人走失了,等到了墉城找到家人一定會有重謝,心中還是有些害怕這些人萍水相逢會對他見財起意傷害他。
好在,這一舒姓人家壓根沒有多心他這個小孩子會如何,還關切他怎麼這樣瘦,也不管信沒信辛鸞胡亂拎出來的徐斌他遠親的身份,一路上分了許多他們女兒的零嘴給他,還聊了許多他們家中瑣事。
等到晚上,舒家進城鎮住店。
因為先帝喪儀,所有幅員墉城的城池都收緊了盤查,城門口核驗身份時,守城的士兵對辛鸞這個小孩並沒有多關注,辛鸞自然也沒有多此一舉地拿自己偽造的照身貼,侍衛隨口查問到他一句,他還笑嗬嗬地跟人家道辛苦。
他已經不是在千尋府上那個會風聲鶴唳的小孩子了,可能是被嚇習慣了,彆說這樣的事情,便是現在就在生死邊緣遊走,他也努力地穩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