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用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鄭重,送他們的主君。
辛鸞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被推著走上丘頂,辨彆了方向,又繼續往前擠。他沒有跟著往北走,而是逆流直朝著北門而去,像是一隻失家的鳥,茫然地扒著北城門口守著,等著。
他沒有想到會看見刑台。
木質大車滾滾而來,平台上麵數十人,各個傷痕累累,吊著手臂擺著屈辱的姿勢,他懵懂著,還沒反應過來,身邊的百姓忽然激動起來,紛紛扔起石頭!
“叛徒!”
“騰蛇!”
“該死!”
那些人應該是被砸了一路了,渾身上下狼狽不堪,辛鸞心裡一突,仔細辨認,這才勉強看出來那些披頭散發滿臉血汙的人有些熟悉,有子升、有胥會……甚至還有段器!
辛鸞之前一直以為他死了,此時他喉嚨發漲,情不自禁就上前一步,可是還沒等他喊出什麼,鄰近的柳營小兵猛地推了他一把“一邊去,這是你該上的道嗎?”
辛鸞茫然地看著段器,張口結舌,忘了分辨。
那一刻段器似有所感,艱難地抬起頭來,目光投向辛鸞的瞬間,枯寂的眼睛忽地在亂發後閃出熾烈的光!
辛鸞心中一喜“段……”
“唔唔唔……”
段器忽地掙了一下,拚命地朝他搖頭!
道兩旁的百姓不明所以,眼見著段器還有精神,立刻憤怒起來,手中的土旮旯準確無誤地砸上他的臉,振臂一高呼!“打他!他還敢抬頭!”
“打他!”
“打死他!”
平順的百姓激得狂躁了起來,嘈雜中有人怒罵,一時石頭宛如疾風驟雨,重重地砸上段器身上頭上!人群推擠起來,有人被撞倒在地發出驚呼,辛鸞被左推右搡,隻感覺那時刻他如置身舟中,天地都在搖晃!
“疾行!”
隨車而行的樊邯撥馬回身,眼見著百姓失控,立刻催促起來。
木車衝開百姓的攻擊石雨,加快速度,可段器仍然在往回看,粘稠的新鮮血液從段器的頭上淌下來,淋淋漓漓地滴在他臟汙的身上,他盯著辛鸞,輕輕抬起嘴角,竟是在笑,像他護著他的那些日子一樣,用最不激怒眾人的輕微弧度,朝他搖頭,讓他不要跟來。
辛鸞抓著自己心口,看著向北一路遠去的隊伍。
他想出聲,想大喊,可喉嚨簡直像有刀在割一樣。
緊接著,一聲尖銳的鞭響劃破了喧鬨的人群。
所有人心頭一震,緊接著聽著嘹亮的大喊“蹕——!”
天子出行,開路為“蹕”。
這一聲代表著天衍帝的梓宮棺木出來了。
突如其來的,辛鸞聽見了哭聲。
漫山遍野的哭聲。
麋集盼望的人們都好像同時有了一雙眼,一張嘴,一顆心,高坡上還沒有擠下來的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抬棺的領頭敲著一根一尺長、兩寸寬的紅木尺,每打一下,杠夫就走一步。八十八杠的棺木,八十八抬的杠夫,辛鸞麻木地看著,想原來一個帝王的死去,要這麼多人為他抬靈柩。他挨著北城門的邊角,脫掉鞋子,赤著腳在地上走,跟著人群不由自主地要靠近那梓宮,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左推右擠裡,不由自主地淚流滿麵。
他這幾天聽了太多了。
他聽了太多百姓對他父親的評價,他們讚歎的他的英明,追慕他的英勇,他們談起他的功勳,談起他的治績,好像他的每個掌故逸聞他們都清清楚楚,他每一個喜好都如數家珍,他們熟稔地談起他美若天仙的妻子,熟稔地說他那個降生在戰場上的孩子,熟稔地說起他的親人、兄弟、臣子……但其實他們大多數人,根本都沒有和他說過話,根本就不認識他,他們來,僅僅是因為他是明君,他是英主,他護萬民,他掃天下!
可是對辛鸞來說,那棺材裡的並不是什麼聖天子……
那隻是他爹爹,他一個人的父親。
“爹爹。”
辛鸞伸出手想要碰那棺木,輕輕的、輕輕的、喊了一聲。
這十數年來的父子相處,父親每一次的寵愛縱容,每一次以身作則的教導,此時俱在心中,俱來眼底,他沒能來得及長大,還沒來得及報答他,能做的,忽然間就隻剩下為他送終。
“爹爹……”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眼淚模糊了辛鸞的視線,他衰裳跣足,隻是本能地跟著梓宮一步一步地走,一遍一遍地小聲地念,不敢掉隊一下。鄰近的人聽到了他的聲音,可是沒有人覺得異樣,南陰墟生死交彙,三裡路哀樂不輟,百萬人哭聲千裡,他們為他們的君父出殯,一個孩子喊他爹爹又有什麼不對?
辛鸞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哭了多久,墉城到南殷墟的路終於走儘了,柳營、禁軍的守衛緊密了起來,細密地圍著南陰墟的祭壇,再不讓百姓近前。
青天湛湛,乾坤朗朗。
辛鸞暈眩著抬頭,隻見巍峨的祭壇之上,辛襄打頭祭酒。
祭台之下,段器、子升的刑車就在左手端,而祭台之上,有公良柳、有齊嵩,無數的王庭重臣,有丹口孔雀、有南君、西君使臣。國本的太子位空無一人,也無人敢居,但因北君出缺,暫居於彼的,赫然正是高辛氏的美男子,濟賓王。
都是熟麵孔,都是舊恩怨。
辛鸞冷冷看著祭台上的人,繞行踩過飄灑在地的紙錢冥幣,沿著守衛往祭台北側走,他的腳被劃破了,但是他感覺不到疼,他盯著祭壇,無聲地抬起胳膊,抹掉流到下頜的眼淚。
右手衣袖中,慢慢滑出的,是鉻黑的刀。
從古至今,沒有一個殺人凶手配在死人麵前站著。
他不是來哭喪,他是來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