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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明媚的陽光下,采女變成了一具冰冷蒼白的屍體。
遊舫靠岸,意氣風發的帝王大笑著抱走了秦妃,一眼不曾回頭看。
訓練有素的宮人悄無聲息上前處理屍身。裹好,扛走。全程沉默不語,目光沒有任何交流,手法熟練利落。
“小太監”慘白著臉,瘦弱的身體痙攣般顫抖。
他的麵孔灰敗無神。
他木然注視著這一切,像一具行屍走肉。
他看著像是馬上就要死掉了。
但是雲昭知道,不久以後,自己會在宮宴上邂逅這個人。
她見到晏南天時,他已經變得穩重、內斂而溫和,像個小大人一樣,端端正正坐在那裡,一本正經地回答旁人的問話。
仿佛他的生命中根本不曾有過這麼一段無聲而慘烈的遭遇。
後來提及“病逝”的生母,他隻是輕搖著頭,低低說一句“沒怎麼見過生母,已經不記得她的樣子了。”
他生母的死與秦妃有關,這事兒還是雲昭自己打聽出來的當然,透露消息的那位宮妃也沒安好心,隻不過是想借刀殺人。
但沒關係,雲昭樂意做刀,樂意給晏南天報仇。
鬥死秦妃後,晏南天並沒表現得多麼欣喜,完全不像大仇得報的樣子。
雲昭一直都以為他和生母沒什麼感情。
直到今日。
“晏南天,他可真是個人物啊。”雲昭感慨不已,“我囂張跋扈的樣子像極了他的殺母仇人,他居然也能忍我,還能那麼真心實意地衝我笑。”
那天她當著晏南天的麵把溫暖暖的腦袋摁進水裡,這場景他該多麼熟悉。
可他隻彎著眉眼,笑得雲淡風輕。
他還不疾不徐地教她,自己扇自己耳光與被彆人扇耳光,都有哪裡不一樣。
雲昭心情複雜。
晏哥哥,你當時,到底在想什麼呢
雲昭終於知道晏南天為什麼總是那麼正經了。
這些年,她和他有許多機會單獨相處。
情投意合、孤男寡女,雲昭並不抗拒親近,他卻一直守禮到不行,連親吻都不曾有。
原來不是因為君子端方,而是因為他有心病。
在他生母痛苦地窒息身亡時,皇帝與秦妃就在不遠處又啃又摟,整個遊舫上都是奇奇怪怪的聲音和味道。
雲昭看得清楚著呢,那兩個人雖然沒脫衣裳,但是衣擺下麵那堆暗潮洶湧的小動作卻比脫了衣裳還過火。
玩得賊花。
晏南天他能不惡心
他恐怕一輩子都掙不脫那些陰影。
半晌,雲昭怔忡道“這個婚,更是非退不可了。”
魔神“怎麼說。”
雲昭理所當然“我又不是聖人,我有七情六欲的啊總不能年紀輕輕就守活寡”
他“”
這思路,一般人還真跟不上。
大年祭將近。
這樁婚事是成是悔,都隻能留到年後再議。
雲昭待在府山,過了好些天熱鬨安生的日子。
雲滿霜回到京都之後,大大小小的世家官宦都陸續攜家眷登門拜訪。
湘陽秀最愛交炫際富,整天大擺流水宴席,跟個穿花蝴蝶似的,裡裡外外忙活到不行。
雲昭懶得應酬,沒事就蹲在秋千上,聽陳平安講故事。
她院子裡的山石是真山石,曲水河也是條真河。遇風雲化出龍身,盤在河道,張著大嘴巴吃她的金錦鯉。
聽說外頭找龍都找瘋了。
陳平安嘀嘀咕咕“聽聞隻要龍的線索,就有黃金百兩”
雲昭一陣無語,抬手指了指被遇風雲一口悶掉的那群黃金鯉“喏,就這群魚,一隻都不止百兩黃金。”
陳平安“”
陳平安暴跳如雷“死龍你給我吐出來”
他飛身騎上龍腦袋,雙手雙腳勒著龍脖子,逼他往外吐魚。
遇風雲給他勒得直翻白眼。
“噗”,一百兩。“噗”,又一百兩。
雲昭笑得從秋千上一頭栽下去。
小年那一天,晏南天親自登門送上節禮,與“準嶽父準嶽母”簡單寒暄了幾句。
他離開之後,湘陽秀的眉頭就再沒鬆開。
“倘若不是這層關係,”她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你我,是要向他行大禮的。”
雲滿霜肅容頷首。
他領的是“王”銜,對儲君需行君臣之禮。
這些年晏南天執的是晚輩禮,雙方算是平禮。你揖我來,我揖你。
悔婚之後可就不一樣了。
湘陽秀越想越氣“我們昭昭退了婚,今後遇著那賤婢,還得給她行禮不成”
雲滿霜沉默許久,低歎“依著禮法,是這樣。”
湘陽秀氣到哈哈大笑。
她不禁想起這些日子裡,各家夫人小姐有意無意在她麵前流露出的豔羨之意。
“往後見著小雲昭,這把老骨頭還得向她彎腰喲,湘陽夫人你可得跟那小魔星說一說,且饒老身一二罷,無事千萬莫到我們孔府邊上轉悠”
“說出來不怕湘陽夫人你笑話,這兒這麼多人,有誰敢捫心道一句不羨慕你家雲昭臉上笑著,心下酸都酸死”
“翻遍整個大繼,再尋不出第二個您女婿這般如玉的公子了。”
聽她們你一句我一句,湘陽夫人臉上端著高深莫測的微笑,袖子裡的帕子卻不知道擰爛了多少條。
想到這麼好一樁婚事就要雞飛蛋打,換誰都鬨心。
今日因為年節,晏南天鄭重上門拜訪,一舉一動無不遵守王朝舊禮。
整套流程做下來,湘陽夫人更加清晰地意識到,一旦悔了婚
,日後再見,便都是這樣的禮製了。
往後遇到賤婢也不能喚賤婢,得喊側妃。
這叫什麼事兒慪都能慪死個人
湘陽夫人越想越氣。
無能狂怒之下,隻能拿雲滿霜當出氣筒,又掐又擰,兩條袖子底下沒給他留半塊好肉。
她怒斥“沒用的東西都怨你”
雲滿霜隻低著頭,訥訥稱是。
她用帕子掩著臉哭日後無論與哪家結親,都要平白低人一等小夫妻見著那對狗男女還得低頭行禮我們昭昭要委屈死了”
雲滿霜沉沉歎息。
若不想低人一等,倒也很簡單嫁給晏南天做正妃。
好好的一段姻緣,怎麼就成了這樣
“阿爹阿娘”雲昭蹦入暖閣。
湘陽夫人趕緊揩掉淚水,笑吟吟轉頭“給你燉好了金絲燕脂,快趁熱。”
雲昭“”
她娘見著她,三句不離吃。
雲昭笑問“聽說那些夫人小姐們把晏南天一頓誇”
湘陽夫人歎氣“可不是”
雲昭樂了“阿娘,你覺得自己人緣怎麼樣”
不等湘陽夫人自誇,雲昭笑嗬嗬挽住了她的胳膊。
“你想啊,那些人平日背地裡都說你壞話,如今跑出來這麼一個私生女,還被陛下指給晏南天做側妃”雲昭故意停頓了一會兒,“居然都沒人陰陽怪氣兒”
湘陽夫人反應倒也快,恍然道“有人事先交待過。”
雲昭大幅度點頭“沒錯狗男人,背後使陰招”
雲滿霜歎了口氣。
他倒是覺得這不是什麼壞事。倘若晏南天連這點控場能力都沒有,還能讓人膈應到湘陽夫人麵前,那這麼多年儲君也白做了。
隻是母女二人都在罵,他猶豫半晌,也隻能憋出一句“狗東西”
湘陽夫人冷笑“辦完大年祭就退婚聽見沒有雲滿霜”
雲昭狐假虎威“聽見沒有雲滿霜”
“聽見啦。”
晃眼就到了大年祭。
這一日最是熱鬨紅火不過了,京都百姓都穿上了新衣,橫平豎直的坊道間懸滿了紅綢,燈籠一串一串掛得綿密。
天沒亮,皇帝便率儲君與百官登上通天塔,祭天地,拜社稷。
塔下擠滿了祈福的人潮。
皇城更是張燈結彩,從早晨起便焰火不斷。
雲府也熱鬨得很,十服之外的親戚都上門來拜年,湘陽秀帶著一眾旁支妯娌到院前招待,陀螺似的忙活了大半天,總算是將來客儘數打發。
接近傍晚時分,有誥命的夫人們紛紛盛裝打扮,入皇城,赴夜宴。
雲昭自然也逃不掉。
湘陽秀給她選了件金絲雀翎千疊牡丹大褶裙。
雲昭生得極其明豔照人,再華麗的衣裳上了身,也
就是略微襯一襯她那份國色天香。
湘陽秀越看越滿意。
“嗬,好叫那賤婢知曉,便是使儘手段,不過也就是個婢妾罷了哪一點能比得我們昭昭”
她生的女兒,自然要把嚴嬌生的女兒比到溝裡才行。
車馬駛入宮城。
過了朱雀門,便隻能下車步行。
越往深處走,越覺得宮牆高闊,莊重威嚴,仿佛竟像是深黑的、擇人而噬的巨獸。
人在其中,漸漸便有了身如浮萍的錯覺。
旁人都屏息凝神,沉默行走,隻有雲昭依舊沒心沒肺,她一路東張西望,就像在記路似的旁人的禁忌,在她身上便是百無禁忌。
入了太極宮,眾人依次入席。
金琴玉罄聲響起,鼓樂大氣吉慶。
皇帝高坐上首,隔著玉階與金簾,幾乎看不清臉。
帝王隻簡單走了個流程,飲了些淡酒,象征性地用了些穀黍,便又率著文武百官、百家大儒去往太上殿參拜祭神,求太上卜一個風調雨順卦。
太上畢竟算是半個陰神,拜太上要在夜晚。
皇帝帶人走了,隻留下一眾親眷繼續玩樂暢飲有那些老頭子在,誰也放不開。
宮人魚貫入內,將無人的席位撤去,重新調整位次排布,然後端上真正的美酒與珍饌。
金簾垂落,掩去鑾座玉階。
眾人輕吐一口氣,隻覺那股森嚴等級感消散了不少。
晏南天留下陪席,落坐首位。
他偏頭,笑笑地望向雲昭,手指輕緩地點了下身側那張矮案,示意她去他身邊。
這兩張席位獨立於眾席,視野可觀全局,屬於上位者。
雲昭隻作看不見,依舊坐在湘陽夫人身旁。
她生得招搖,穿得又醒目,像朵金紅嬌豔的絕色牡丹,開在哪裡,哪裡便是視線焦點。
眾人都不自覺地看她。
與她一比,便是這光華璀璨的殿堂也顯得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