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乙點了根煙,深深吸了一口,眼底寫滿了煩躁和擔憂。
連洪智有都不看好的局麵,這一關,怕是難過了。
沉默了片刻,周乙的聲音有些乾澀道:
“沒有破局之法了嗎?”
洪智有將那支油光鋥亮的魯格手槍放在桌上,發出沉悶的輕響。
“老周,你知道的,日本人之所以能由著我在這哈爾濱遊刃有餘,並非隻是因為我有錢。
“而是他們都知道,我是個商人。
“我想要的,隻是錢。
“他們把自己當成了如來佛祖,我這個孫猴子再怎麼跳,也翻不出他們的五指山,隨時都可以被他們收割。
他頓了頓,拿起桌上的雪茄剪,慢條斯理地剪掉一支雪茄的頭部。
“但如果我明著去保一個極有可能被證實是紅票的人,那我就會被他們列入黑名單。
“就像你,我能拉你,是因為我叔叔一直拿不到你確鑿的證據。
“但張平汝的身份,怕是藏不住了。
“憲兵司令部的監獄裡,就關押著一些珠河方麵的抗聯俘虜。
“這些人裡,隻要有一個站出來,就能指認張平汝。
“到了這個時候,我多看他一眼,搞不好都會立刻遭到我叔叔和劉廳長的懷疑。”
他點燃雪茄,煙氣從他嘴角溢出。
“眼下最可怕的一點是,隨著日本人在關內戰場吃癟,德國在蘇聯徹底打了敗仗,讓很多人油然生出一種錯覺,覺得日本人和滿洲國馬上就要完蛋了。
“他們開始放鬆,輕敵。
“張平汝為什麼選擇在這個時候下山?不也是因為心態鬆懈了嗎?
“早兩年,借他個膽子,他敢這麼大搖大擺地進城嗎?
“但越是黎明前的黑暗,就越是濃鬱,越是寒冷。
“日本人已經把滿洲國當成了他們最後的救命稻草,他們一定會死死捏住這塊資源沃土,這點從他們還在持續加大對這裡的移民數量就能看出來。
“他們是真打算把東三省當成他們的後花園了。
“關東軍新來的那個參謀長,已經決定調任佳木斯的朱毅擔任警務總廳副廳長。
“很明顯,他們對宮川義夫很不滿,想弄一個真正心狠手辣、懂業務的家夥過來,一方麵鉗製我。另一方麵,加大對哈爾濱的肅清力度。”
周乙靜靜地聽著,全然不查香煙已經燒到了儘頭。
嘶!
他趕緊將煙蒂摁滅在煙灰缸裡:“我知道了。”
洪智有看著他,語氣裡沒有絲毫溫度。
“如今,也隻能棄車保帥了。
“如果張平汝扛不住,把顧秋妍招了出來,你得立刻想好切割的理由。
“如果他能扛住,他們拿不到證據,可能稍微好點。”
周乙點了點頭,“嗯,我回辦公室再琢磨一下。”
……
果戈裡大街,一家不起眼的日式小旅館對麵。
二樓窗戶後,魯明正將眼睛貼在一部軍用望遠鏡上,死死盯著對麵旅館的一扇窗戶。
他問身後的許忠。
“大堂,尤其是後門、巷子,人都安排好了嗎?”
許忠挺直了腰板,臉上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
“科長,您就放心吧,彆說人了,就是一隻蒼蠅也彆想飛出去。”
魯明放下望遠鏡,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
“記住,高廳長有令,一定要抓活的。
“抓到活口,高廳長親自給弟兄們向上邊申請一大筆獎金。”
許忠一聽,喜色更濃。
“嗯嗯,明白,明白的!
“我跟麻子他們都交代過了,槍法都放亮點,非到萬不得已,不準打要害,都照著膀子和腿招呼。”
魯明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乾,這次要是成了,搞不好我這位置就是你的了。”
許忠瞬間明白了魯明的話外之音。
是,是。
隻要周乙出了問題,魯明必然升任特務科長,到時候自己這個副隊長轉正,豈不是板上釘釘。
……
旅館房間內。
張平汝剛剛刮乾淨了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衝了一個熱水澡,感覺整個人都清爽了不少。
他對著鏡子,仔細地將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
這次下山,他心裡其實是有點不舒服的。
秋妍跟彆的男人在一塊生活了這麼多年。
可笑的是,她居然還信誓旦旦地說,跟那個叫周乙的男人沒有任何關係。
他是了解秋妍的。
上大學的時候,她就很黏人。
天天跟彆的男人睡一張床上,朝夕相處,說沒事,誰能信呢?
當然,他也能理解,都是為了革命。
也隻有在這種狗娘養的亂世,才會有這種奇葩事。
張平汝也不好抱怨什麼,畢竟自己虧欠她和孩子太多。
至少,莎莎是個單眼皮,這一點讓他心裡得到了巨大的安慰。
因為周乙是雙眼皮,顧秋妍也是。
這個孩子,好歹是自己的種,眉眼之間,跟自己長得很像。
張平汝換上一身乾淨的長衫,在窗邊椅子上坐了下來,點上一根煙,隨手拿起桌上的報紙。
他看得出來,昨天秋妍跟他出來,有點心不在焉。
也不知道是擔心那個周乙多想,還是單純怕自己暴露,不安全。
張平汝想好了,今天再好好陪陪她,仔細交代幾句,下午就立刻動身上山。
他拿起房間裡的電話,撥通了前台。
“你好,請送兩碗生蠔粥到203房間。”
片刻之後,熱氣騰騰的粥送來了。
張平汝喝完一碗,感覺渾身都充滿了元氣,隻等著顧秋妍上門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到了上午十點。
張平汝看了眼手腕上的表,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他開始有些焦躁。
顧秋妍以前很少不守時的,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他從枕頭下摸出那把盒子炮,檢查了一下彈夾,然後將槍插回後腰。
他來到樓下大廳,裝作不經意地四下掃視了一眼。
大廳裡稀稀拉拉坐著幾個客人,有的在看報,有的在低聲聊天,前台的服務生正打著哈欠。
四周並沒有什麼異樣。
而且,他對自己很有信心。
就算昨天真的有尾巴,以自己的反偵察能力和化妝術,也早就甩乾淨了。
應該問題不大。
他走到前台,衝那個昏昏欲睡的日本服務生微微一笑。
“您好,借用一下電話。”
他拿起聽筒,迅速撥通了顧秋妍家裡的號碼。
……
周家小洋樓。
顧秋妍正坐立不安地在客廳裡來回踱步。
叮鈴鈴。
刺耳的電話鈴聲猛地響起。
她渾身一顫,緊張地伸出手,指尖幾乎已經碰到了冰冷的聽筒。
可就在那一瞬間,她又閃電般地縮了回來。
周乙離家前下過死命令,今天不管是誰打電話來,都不能接,更不能主動給他和老魏打任何電話。
電話固執地響著,一聲又一聲,撕扯著她的神經。
顧秋妍終究是沒有再伸出手。
“媽媽,你怎麼不接電話啊?”
莎莎抱著洋娃娃,從樓梯上探出小腦袋,好奇地問。
顧秋妍猛地回過神,快步走過去,一把將女兒緊緊抱在了懷裡。
“莎莎!
“走,媽媽教你彈琴。”
……
旅館大廳。
聽著聽筒裡傳來的無人接聽忙音,張平汝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猛地扣掉了電話。
他從旁邊的報紙架上拿起一份《滿洲日日新聞》,在大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決定再等一會兒。
最多十分鐘,顧秋妍不來,他就要走了。
……
對麵的二樓窗戶後,許忠壓低了身子,湊到魯明身邊。
“隊長,他剛剛打了個電話。”
魯明離開望遠鏡,背著手吩咐說:
“讓電話局立即查,是打給誰的。”
“查了。”
許忠的聲音裡透著一股邀功的興奮。
“打給周科長家的,應該是找顧秋妍。”
魯明從口袋裡摸出煙盒,遞給許忠一根。
他自己點上一根,乾笑了一聲:“這家夥看來色心不死,很明顯顧秋妍那邊有所警覺了。”
許忠接過煙,討好地湊過去。
“如果這家夥等的是顧秋妍,那您說的應該是周科長警覺了吧?”
魯明抬手就在他後腦勺上不輕不重地來了一巴掌。
“媽拉個巴子的,耳朵聾了是吧?
“我說了周科長嗎?他是科長,是咱們的領導,能亂說嗎?
“自作聰明,你這叫放肆。”
許忠臉上立刻堆滿了諂媚的笑,抬手就往自己臉上輕輕扇了兩下:
“對,對,屬下胡說八道,該打,該打。”
就在這時,一個負責盯梢的手下快步走了進來,腳步很輕。
“隊長,目標起身了,好像要走。動手嗎?”
魯明將煙頭在窗台上一摁,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不能等了,立即抓人。”
……
旅館大廳裡,張平汝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指針已經指向了十點十分。
他心裡那股不安的感覺愈發強烈。
他放下報紙,站起身準備離開。
就在他邁出腳步的一瞬間,兩側沙發上原本在看報的兩個男人同時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