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濱名湖畔，褪去了夏日的喧囂，沉澱出一種更為深邃的藍。海風不再帶著黏膩的濕熱，反而帶著一種清冽的、略帶鹹腥的氣息，吹拂著今切口兩岸的蘆葦。蘆花已是一片雪白，如雲如絮，在秋陽下泛著柔和的光澤，隨著風勢起伏，宛如一片流動的雪原。遠山層林儘染，楓葉紅似烈火，與常青的鬆柏交織成一幅斑斕的畫卷，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麵上，隨著波浪輕輕搖曳，破碎又重圓。
“能幫助今川三河守這樣的貴人，是在下的榮幸，怎麼要船資呢？”波多海吉拱手說道，聲音洪亮，帶著海風磨礪出的沙啞，語氣恭維。
“波多船長，就彆說這種客套話了。我們今川家向來賞罰分明，不會讓分家的家臣白忙一場。駿府城那邊的鐵炮製造場，包有能讓持永家滿意的東西。”
“鐵炮？”波多海吉驚訝問道，“一支可就遠遠超過這次幫您運輸的錢嘍！”
西日本雖然是最早鐵炮傳來的地方，但是價格比起被“徹也流”改進過好幾次的今川家鐵炮，還是貴了不少，一支差不多60貫，而就今切口這點距離，也不是隻有波多海吉這一支船隊幫忙運貨，哪用的上60貫？
今川義真看著波多海吉那既驚且喜又帶著一絲探究的神情，不由得心情更好，他故意賣了個關子，迎著海風，羽織的下擺被吹得獵獵作響。“哈哈，波多君，不妨想得更美好一些！”
“五……五支鐵炮？”波多海吉呼吸都急促了些，五支今川鐵炮，足以武裝他座船上的核心親信，讓他在麵對某些不開眼的小股海盜或者競爭對手時，擁有壓倒性的優勢！這已經不是厚酬，簡直是厚賜了！
“噗嗤……”今川義真終於被對方那既渴望又不敢置信的樣子逗得笑出聲來，他擺了擺手，“罷罷罷，不再逗你了。具體是何物，多少數量，您之後自去駿府城的製造場便知。我今川義真，總不至於誆騙於你。”他收斂了笑容，目光掃過正在有序登船渡河的隊伍，轉而聊起了正事：“說起來，閣下姓波多，出身波多氏。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們與丹波國的波多野家，可有什麼淵源？”
“呃……今川三河守大人，今川家和今出川家是什麼關係？”波多海吉反問道。
“哈哈哈！”今川義真被這個圓滑的海商給逗樂了，今出川家說出來很多人不知道，他們家彆名說出來，至少在本書讀者圈子裡，大家都知道——菊亭家！一個來自藤原北家閒院流，“藤原朝臣”，至於今川家，就不用再介紹了，這倆除了家名有相似性、高階武家和高級公卿之間該有的互動外，沒彆的關係。
“是在下唐突了。”今川義真笑道，示意無妨。
波多海吉見對方並無怪罪之意，便也坦然解釋道：“大人明鑒。在下這一支波多氏，確實與公家的波多氏，還有丹波國的波多野氏沒有什麼關係。我們出自肥前鬆浦黨，屬於嵯峨源氏流渡邊黨鬆浦氏的一支。相傳是渡邊綱公的曾孫鬆浦久公的次子，鬆浦持公，移居到波多之地，方才以此為苗字。”
“鬆浦黨……”今川義真一邊示意部下繼續安排渡河，一邊沉吟著向岸邊一處較為平坦的沙地走去，“我似乎在哪本書裡看到過……嗯，想起來了，好像是藤原定家卿的《定家卿記》裡提到過，‘鎮西之凶黨，號為鬆浦黨’？據說曾屢屢劫掠高麗乃至天朝沿海？”他的語氣帶著一絲探究，並無明顯的指責意味，更像是在確認一段曆史。
波多海吉落後今川義真一個身位，跟隨在他側後方下了船，聞言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連忙解釋道：“大人明鑒，那都是幾百年前陳年老黃曆了，主要是抗擊蒙元入侵前後，時局混亂，各家為了生存，難免有些……不拘小節。如今時移世易，我們鬆浦黨各家，大多依附於大內家、大友家這樣的名門驥尾，主要從事與明國、朝鮮的正經貿易，早已不是當年的光景了。”他這話半真半假，所謂“正經貿易”裡麵，夾帶多少私貨，也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此時，今川家的側近已在沙灘上布置妥當。幾張簡易的折敷宴會用席子）鋪在乾燥的沙地上，一麵印有山水畫的屏風立在背風處，擋住了大部分海風，中間放置著一套精致的黑漆螺鈿茶具，小巧的茶爐上，鐵壺正發出輕微的嗡鳴，水汽嫋嫋。
“波多船長，你看，我這大隊人馬要完全渡過今切口，還需要些時間。秋高氣爽，海景怡人，不如一起喝杯茶如何？你也給我講講西國的風物，還有跟明國貿易的趣事，讓我這東國之人也開開眼界。”今川義真率先在折敷上坐下，發出了邀請。
“不勝榮幸！能陪三河守大人品茗閒話，是在下的福分！”波多海吉受寵若驚，連忙躬身行禮，然後才小心翼翼地跪坐下來。
正當今川義真的側近要上前按照傳統茶道儀式點泡抹茶時，波多海吉卻伸手輕輕攔了一下，臉上帶著一種獻寶似的笑容：“三河守大人，請稍等。說來也巧，三年前在下有幸，隨策彥周良大師的使團去了趟明國寧波府。除了完成貿易，也在當地搜羅了些特產。其中便有這寧波本地產的上好散茶，並非我們日本慣用的茶粉。不知大人可否賞光，與在下一起品味一番這明國的飲茶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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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來自明國的散茶？”今川義真果然來了興趣，“還是波多君親自帶回的？那定然要嘗一嘗！多謝你的美意了。”他揮手讓側近退下，顯露出對這次“異國茶會”的期待。
“之前沒有，明國限製我們朝貢的次數，差不多十年才有一次正式勘合的機會。十年前，在下還隻是個剛離開家族不久、在海上討生活的浪人，尚未拜入持永家門牆，自然沒資格也沒門路參與上一次的勘合貿易。”波多海吉一邊熟練地用帶來的明國瓷器茶具沏泡茶葉，那與日本抹茶截然不同的清雅茶香隨著水汽彌漫開來，一邊回答道。
“原來如此。”今川義真接過波多海吉奉上的茶盞，看著盞中澄澈碧綠的茶湯，點了點頭，隨即看似隨意地問道：“那我倒是有些好奇，既然勘合貿易十年一次，為何我今川家每年都能通過持永家的渠道，穩定收到一定數量的鉛料呢？”
波多海吉嘿嘿一笑，壓低了些聲音，帶著點彼此心照不宣的意味：“大人明察。這一來嘛，貿易路線不止明國一條，我們跟朝鮮人、南洋海盜甚至最近更南邊來的那些南蠻人，也都有交易的路子，他們有時也帶來鉛錫之類貨物。這二來嘛……”他頓了頓，笑容更顯狡黠，“官麵上的勘合，的確隻有十年一次，我們上次是跟隨大內家的朱印船隊參與。但是，其他非朝貢的貿易，嘿嘿，門路就很多咯。當然，和我們交易的，其實也多是明國那邊有官場背景的人物，沿海的士紳豪族、甚至某些衛所的軍官也參與其中。隻要天朝大皇帝陛下不嚴令深究，上下打點到位，誰也不會說那些停靠在偏僻港灣的交易不是‘合法’的。”
波多海吉特意在“合法”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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