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道的天空依舊帶著幾分沉悶。三河國,岡崎城城下町,原本該是略顯蕭條的時節,酒館“座”之外的大片空地上,此刻卻人頭攢動,喧鬨如市。
一片用粗糙木板和新伐竹子勉強壘起的半人高台,成了全場的焦點。高台之上,端坐著的今川義真。他身著一襲深色大紋,衣料上精心染織的足利二引兩紋在不算強烈的日光下依然隱約可見,彰顯著其作為今川一族、敘任三河守的尊貴武家身份。頭頂那頂立烏帽子高聳挺立,由於他的發型沒有發髻,因此為了防止烏帽子跌落,不得不一板一眼地努力維持著符合身份的莊重姿態,一板一眼地開口,聲音清朗,壓過了場下的嘈雜:
“兩邊都已經說完各自的意見了是吧?接下來該聽我,也就是裁決人的意見了吧?”
得虧他繼承了其父今川義元那聞名近畿的俊朗外貌,雖然年僅十三,身形卻已比同齡的日本少年高出不少,加之麵容白皙清秀,這身過於正式的裝扮穿在他身上,才勉強壓住了場子,沒有產生“沐猴而冠”的滑稽感。
台下,爭訟的雙方——一邊是幾個麵色黧黑、身材有些瘦弱、手足有些進退失據的農夫;另一邊則是酒館派出的代表,一個眼神精明的賬房先生——聞言,忙不迭地躬身應和。
農夫們之前在一向宗和尚偷偷鼓勵“放心,上麵的三河守是咱們的人”後,才勉強把冤情陳述利索,此刻更是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而那酒館賬房,早在裁決前就已經通過隱秘渠道,給今川義真的叔父、實際負責三河具體事務的關口氏廣送過厚禮,自覺勝券在握,臉上雖堆著恭敬,眼底卻藏著一絲篤定。兩人異口同聲,姿態放得極低:“您是青天大老爺,您說了算……”
一旁的關口氏廣聽著侄子“是吧?是吧?”的話,感覺就特喵不該讓他來進行“裁決”,今川家、三河守等的權威都被今川義真這種“隨和”加奇怪的口癖謔謔完了!
然而,與關口氏廣的腹誹相反,台下那些來自惣村的農夫們,卻覺得台上這位年少的三河守大人異常可親。沒有想象中的官威壓迫,語氣平和,甚至還帶著點商量似的口吻,這讓原本惶恐不安的他們,心裡踏實了不少。
今川義真目光掃過雙方,心中早已有了定計。這定計,與其說是“裁決”,不如說是唯一能在此刻勉強擺平雙方、同時最大限度維護今川家利益的“和稀泥”大法。
他清楚,其他大名頒布的“德政令”,往往簡單粗暴,直接允許欠款人賴賬,雖能一時收買人心,卻嚴重損害商業流通和信用根基,對於將近三四成實力來自於東海道商路和自己折騰出來的那些產業的今川家而言,無異於飲鴆止渴。而另一條曆史線上,那位後來的織田大魔王,則常常選擇支持債權方,縱容商人和有力領主借助債務違約大肆進行土地兼並——當然,信長對麾下勢力的控製力極強,能確保土地兼並產生的力量為其所用,用以擊敗其他強敵,其政策後果不能簡單用天朝古代的“土地兼並”來看待。但無論如何,這兩種極端,今川義真都不想選。
他的“和稀泥”,終歸要嘗試走一條中間路線,不能完全偏向任何一方,更不能逃避作為這片土地最高領主所必須承擔的管理與調節責任。
深吸一口氣,今川義真將目光首先投向作為債權方的酒館代表,語氣轉為嚴肅,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酒館這邊,吾且問汝等,是更希望收取到惣村今年應交的欠款本金,還是說,爾等本意並非錢糧,實是想借此機會,直接收走他們作為抵押品的土地?”
那賬房先生被這直指核心的質問嚇了一跳,額角瞬間見汗。他咽了口唾沫,眼神下意識地瞟向關口氏廣的方向,卻發現對方眼觀鼻、鼻觀心,毫無表示。他心念電轉,終究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他們東家乃至背後更大靠山的真實目標——那便是利用天災人禍,設法將債務轉為土地所有權……
這個目標,與此時日本絕大部分武家領主包括統治此地的今川家在內)的根本利益是直接衝突的。武家領主麾下次級領主或惣村的土地所有權若是被商人或寺院等勢力攫取,那麼基於土地安堵認證)所建立的封建主從關係、年貢段錢、年貢等)征收體係,乃至最核心的軍事動員能力包括作戰的武士、足輕和後勤保障的兵糧役),都將麵臨瓦解的危機——簡單對照,就是天朝原本要收稅的自耕農的地,被不納稅的士紳集團侵吞……
在年輕三河守那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目光逼視下,賬房先生艱難地開口,將原本次要的目的推到了前台:“回…回稟三河守大人,我們…我們酒館開門做生意,求財不求氣,自然還是更希望欠錢糧的人,能按照當初的約定,如數歸還錢糧本息。直接收取抵押的土地,非我等所願,實乃…實乃不得已之下策啊。”
“那就好!”今川義真點了點頭,似乎對這個回答很滿意。他隨即轉向惣村的農夫們,語氣放緩了些:“諸位村民,爾等陳情,吾已知曉。今年夏秋之交,台風過境,三河多地受災,造成莊稼減產,乃至絕收,確是實情。爾等確是因為天災,無力償還債務,若強行逼迫,恐怕連今年的年供、段錢都難以湊齊,甚至村中會出現餓殍,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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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倘若今年風調雨順,錢糧充足,爾等還是願意遵守約定,償還欠款的,是吧?”
這熟悉的“是吧?”再次飄進關口氏廣的耳朵,讓他差點沒背過氣去。
可村民們卻聽得連連點頭,感覺這位大人真是明察秋毫,說到了他們的心坎裡。更是有人激動地大聲道:“沒錯!三河守大人明鑒!若不是真的遭了災,收成沒了大半,我們種田人最講信用,怎麼會不想還錢呢!”
見雙方態度已然明確,今川義真知道,拋出自己方案的時機到了。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提高,確保在場所有人都能聽清:
“既然如此,吾便做出如下裁斷!”
場下瞬間鴉雀無聲,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酒館欲收回本息,惣村無力支付卻願守信,此乃兩難之局。今,吾以三河守之名,裁定如下:惣村村民所欠酒館之今年債務,本息合計,一並由今川家接手!此即為‘轉移支付’,即日起,爾等欠債對象,由酒館轉為今川家!”
此言一出,除了早就和今川義真商量好的關口氏廣等人外,滿場皆驚!
今川義真不理會眾人的驚愕,繼續清晰地說道:“但是!”他目光掃向惣村農民,“今川家的錢糧,亦非憑空而來。今冬以至明年農閒時節,爾等惣村,須按戶出丁,服徭役以償債!此徭役,是在爾等原定需承擔的兵糧役、段錢、年貢等義務之外,專為償還轉移至今川家之債務所設!”
村民們臉上剛露出的喜色頓時僵住,多了徭役,同樣是負擔啊!
“然,吾亦對爾等承諾!”今川義真話鋒一轉,聲音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第一,此徭役折算成錢糧時,必按市價公允計算,絕不以權壓價,克扣爾等勞力!或參與水利修繕,或參與道路整備,或接受今川家組織做工,工錢皆按常規做工或務農之價折算!第二,所派徭役,必是爾等力所能及之事,絕無危及性命之勞役!第三,在此債務未清之前,爾等仍享有土地安堵之權,今川家絕不以債務為由,強奪爾等田產!”
他頓了頓,擲地有聲地宣布最重要的條件:“並且,自今日起,至明年秋收結束為止,此筆轉移至今川家之債務,將不計分文利息!”
這下,村民們的眼睛徹底亮了。不計利息!這意味著他們隻需要償還本金,而且有一整年的時間!雖然要服額外的徭役,但大人承諾了按市價算,不危及性命,這簡直是天大的恩典!
“但是!”今川義真再次強調,目光變得銳利,“若至明年今日,爾等仍未通過徭役償清此債,那麼剩餘未償還之部分,將嚴格按照我《今川假名目錄》之對應條款,開始計息,年息……一倍!且若超過六年仍未能償還完畢,則視為惡意賴賬,屆時不僅土地抵押之物將被依法沒收,爾等亦將麵臨律法嚴懲,絕不容情!”
恩威並施,條理清晰。
酒館方麵,雖然不可能借對方還不上債務來侵吞田產,但是能立刻拿回現金(糧),的確可以接受。
村民方麵,獲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免除了立刻破產失地的危機,雖然未來一年要辛苦勞作,但看到了清償債務的希望,且領主做出了不奪田、不壓價、不派險役的承諾,已是意外之喜。
今川義真方麵——距離成為“路燈掛件”越來越近,離成為“天街公卿骨”,越來越遠……1551年的今川義真,敢拍著胸脯說,“試看將來的寰球,必是路燈掛件的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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