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最後一點魚鱗,全部崩散,玉虛子身上變得乾乾淨淨。
“哢嚓!”
而潤生手中的黃河鏟,也終於不堪重負,斷裂成兩截。
潤生踉蹌後退,全身多處肌肉都在抽筋。
第一次,打人,把自己給打得幾乎要脫力。
哪怕有全身十六處氣海為自己蓄力,依舊打到力不從心。
沒辦法,與人交手時,總歸有來有回,或者一擊不成,再尋機會,但這種當著人家麵,對著人家不停猛打,那就是次次都是全力,壓根就沒喘息機會。
腳下是厚厚的魚鱗,鞋底踩在上麵竟有些打滑。
潤生難以想象,要是玉虛子一直是憎惡臉的話,那麼自己想要從他身上打出這麼多魚鱗,得有多難……甚至可以說是,幾乎不可能。
因為憎惡臉的玉虛子,他是會反抗的。
除非,小遠也出手來幫自己。
潤生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小遠這會兒才慢步走來。
李追遠走過來時,鞋子不停撩起魚鱗,像是冬日雪天走在路上踢著雪。
慈祥臉的玉虛子躺在地上,很是虛弱地舉起自己雙手,說道:
“我沒想到,自己還能有如此乾淨的一天。”
李追遠走到玉虛子麵前,蹲下來,雙手攙扶住玉虛子的雙肩,說道:“道長,您辛苦了。”
玉虛子看向李追遠,說道:“還好,沒釀成大禍,它剛剛控製住了我。”
“嗯,感謝道長您的及時提醒。”
“吼!”
村頭那邊,傳來大魚憤怒的嘶吼,帶著濃鬱的不甘,而且這叫聲,正越來越近,似是正從那邊趕來。
玉虛子扭頭看向那邊後,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笑容:
“這是我的使命,更是我的宿命,你們走吧,我會繼續留在這裡,鎮壓它,絕不會讓它再有為禍人間的機會。
它教你們出去的方法是對的,順著那條‘小溪’,按照石板上的標注,就能離開這裡,但是,不能帶那一盞燈。”
“道長……”
“快走吧,再不走,它可能就要來了,你們斷絕了它借機離開這裡的希望,它正在發怒呢,我來幫你們,攔住它。”
這一幕,無比悲壯感人。
潤生、陰萌和譚文彬,心裡都有所觸動。
可以說,任何正常人,在此時,都難以不動容。
不過,在這個時候,他們都會習慣性再看一下小遠。
直到他們從小遠臉上,發現了一抹略帶玩味的笑容。
三人心裡同時升騰起一道心聲:該死,感動早了!
“道長,石板上的東西我都背下了,可以不用帶石板了麼?”
“還是帶上吧,這樣穩妥些,不至於出差錯。”
“可是道長,太沉了,我不想帶呢。”
“咚咚咚!”
村內的震動,越來越近,那條大魚,很快就會出現。
玉虛子臉上的肌肉,也伴隨著震動,變得一顫一顫。
其目光,正逐漸陰沉,其神情,正逐步晦暗。
不是憎惡臉,卻也不再慈祥。
“小友,你到底在說什麼呢?”
“我在說……”
李追遠的雙手位置,視線開始極度扭曲。
要是以走陰的方式去觀察,可以看見少年的雙手處,有兩團濃鬱的業火在升騰。
而少年的雙手,先前一直是搭在玉虛子雙肩的。
業火,開始從少年手中,竄向玉虛子全身。
“啊!!!”
玉虛子發出了慘叫。
上一個享受到這種業火焚燒待遇的,是餘婆婆。
現在,玉虛子道長,也同樣享受到了。
不同的是,餘婆婆那會兒雖說還沒完全複蘇,但一身的骨殼血肉,還是很硬的,這使得李追遠扒在她後背上,足足燒了她很久。
可玉虛子道長,剛剛被打去了所有魚鱗,等於是主動變成一枚被剝了殼的雞蛋,白白嫩嫩的,送到了自己麵前。
業火可以毫無阻滯地,儘情在他身上燃燒、沸騰。
玉虛子痛苦地問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李追遠:“我是不是要感謝您對我的讚賞與認可,居然主動加了一層戲,怎麼,您是猜到我剛剛不會這麼乖巧地就此走入麼?”
“你當然不會,你隻是為了追求刺激才進來的,你心中沒有對天道的敬畏,你還生性多疑,這些,都是你自己表現出來的。
所以我知道,先前,你不會乖乖按照我說的方法進入,因為你在懷疑我,你從一開始,就沒真的相信過我。”
“道長,有沒有一種可能,你所看到的那些我所表現出來的,也是我故意給你看到的?”
玉虛子在業火的焚燒下,麵容無比猙獰:“為什麼?它都來了,你怎麼還能不信?你怎麼還能不跑?”
第一輪表演,玉虛子覺得不穩,他認為李追遠不會相信他。
所以,他又給自己加了一輪。
第二輪裡,他表現的是一個“覺醒”的道人,與妖物的意識做著殊死抗爭。
為此,他不惜主動犧牲掉自己身上的這麼多魚鱗,換來如今的元氣大傷,隻為在第二輪中,給自己重新爭取到信任。
但信任不信任倒是其次的,主要是大魚的憤怒出現,帶來現實的嚴重壓迫感。
他覺得少年就算再有懷疑,也應該慌亂,然後選擇相信,趕緊離開。
他認為自己設計得很巧妙,可少年卻根本不為所動,仿佛早已看出了自己的步驟。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比起業火炙烤,更為痛苦的,是內心中極其濃鬱的不解。
他相信這世上或許有真正的聰明人,可以看穿一切偽裝,但少年的表現卻像是在告訴自己,對方不是看出來的。
無論自己演得多好,無論自己設計得多精湛,哪怕真的做到了天衣無縫,在少年這裡,仍像是脫光衣服光著身子手舞足蹈般的滑稽可笑。
這是他最難以理解的地方,為什麼,憑什麼啊!
李追遠沒回答他,隻是繼續釋放著業火。
一團團白霧升騰而起,懷揣著濃鬱的憤恨與不解,玉虛子開始變得越來越透明,直至,徹底消散。
李追遠拍了拍手,站起身,閉上眼,略微有些頭暈。
譚文彬馬上從包裡取出一瓶健力寶,“啪哧”一聲打開,遞了過來。
李追遠接過來,“咕嘟咕嘟”一口氣全部喝完。
潤生則拿起半截黃河鏟,對著那塊石磚砸去。
“砰!”
石磚裂開,裡麵也有一盞燈,燈焰是黑色的。
陰萌說道:“要是我們把這石板帶出去了,它就算是真的出去了,可是,出現在民安鎮那三家的魚,不是它從這裡放出去的麼?”
李追遠:“是從這裡放出去的,這裡的陣法隻針對它。”
陰萌:“那它為什麼不讓那些魚,把這燈盞運出去?”
李追遠:“可能是因為那些魚,抵擋不住這魂燈的誘惑,那些魚,都是有自己心思和野心的,並不完全受控,尤其是在這東西麵前。”
那可是一群,有理想抱負的魚啊。
潤生:“所以,它剛剛真的是故意躺在那裡不反抗,讓我儘情打的?”
譚文彬插話道:“對,是的沒錯,珍惜這樣的對手吧,這輩子想碰到第二個很難了。”
“咚!咚!咚!”
震動聲,越來越近。
那條大魚,從河裡上岸,穿過村子,現在已經可以看見它的身影。
它不是撲騰著上來的,它是遊來的,雖說離開了水麵,但其身下所過之處,都是泥沼。
那“咚咚咚”的聲音,則是擺尾的震動。
如此大的一條魚,當它在水裡時,其實觀感上沒那麼誇張,但當它徹底上岸且來到你麵前時,那種強大的威懾與壓迫,濃鬱到近乎可以擰出水來。
譚文彬把自己的那把黃河鏟,丟給了潤生。
隨後,潤生握著鏟子,站到了李追遠身前。
“潤生哥?”
“小遠,我還能氣海全開。”
雖然現在很疲憊,但他還有壓箱底的招式。
“彬彬哥,我書包裡有一張畫好的圖紙,你按照圖中所畫,去後頭把陣旗插上。”
“好嘞!”
譚文彬馬上提著包往後跑去。
照著圖紙插陣旗這種事對他而言已不是一次兩次了,熟能生巧之下,乾起來就像是在打灰。
李追遠讓譚文彬去布置的,是出去的陣法。
玉虛子先前說的那法子,倒是也能出去,但需要自己去帶路,因為陰萌和潤生無法走陰。
所以,從使用效率角度來看,真不如讓譚文彬布置一個可以簡單通行的。
這樣,自己既可以留下來選擇誅殺這條妖物,又能在形勢不好時帶隊快速離開。
更極端一點,自己這邊可以打一通後,立刻就走,去陣法外頭,修養好後,再進來找它再打一通。反正它無法離開陣法,自己這邊就能不停地來回對它進行消磨,耗也能耗死它。
陰萌從背包裡拿出一個黃桃罐頭。
隻不過罐頭裡早已沒有黃桃也沒甜水,而是五顏六色的濃稠物。
潤生瞥了一眼,問道:“這是什麼?”
陰萌:“我親自炒的菜,上次還剩下了點。”
說著,陰萌就將罐頭裡的剩菜,塗抹到驅魔鞭上,並提醒道:
“有腐蝕性的,待會兒打起來,你注意一下。”
上次那條愛吃老鼠的魚在自己麵前炸了,炸出來的液體將整個房間都腐蝕得坑坑窪窪。
起初,陰萌以為是這種魚自帶腐蝕性。
後來,在得知譚文彬和潤生那邊魚死亡時的表現後,她才意識到,有腐蝕性的不是魚,而是自己做的菜。
“咚咚咚!”
大魚來了,就停在了眾人幾十米處。
它的狀態,其實很不好,先前在水裡時還能略作遮掩,現在完全呈現出來後,能看出周身大麵積的腐爛,一些地方,魚骨也露了出來。
其中有一處薄膜下,隱約可見暗紅色顆粒,狀似蜂窩。
陰萌指著那邊問道:“那是魚籽麼?”
潤生應了一聲:“應該是的。”
那些小魚,以及大一點的魚,都是從那裡孵化出來的。
陰萌說道:“把魚殺了後,我想弄點魚籽來做菜。”
潤生:“不要用店裡的鍋做。”
“吼!”
大魚又發出一聲怒吼,吹來了陣陣腥風。
似乎是在表達出一種不滿,它都已經來了,可你們卻居然還在說說笑笑。
潤生和陰萌也確實收斂起了笑容,他們清楚,自己得為後頭的彬彬爭取到足夠時間。
不過,在爭取時間方麵,李追遠有自己的法子。
少年開口道:“你剛剛不是問為什麼嗎,我現在可以回答你了,反正,我們現在有足夠的時間。”
大魚的目光落在李追遠身上,魚唇翻動,發出“咕嚕咕嚕”的沉悶聲音。
李追遠搖頭道:“聽不懂。”
大魚的魚鰓掀起,也不曉得它具體用的是什麼方式,但悶響之中,卻是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說,你是怎麼發現本座的偽裝的?”
李追遠笑了。
譚文彬在後頭布置陣法,對方不是沒看到。
自己這邊是在故意爭取時間,對方又何嘗不是也在故意配合拖延?
怎麼,是想嘗試利用我布置的陣法,好借機離開這裡麼?
他覺得,對方先前把自己看得很低,但經曆過剛剛的事情後,對方現在又把自己看得無限高。
自己布置的陣法,自己等人是能離開,你可是被這座陣法特定針對的,怎麼可能出得去?
能犯這麼蠢的錯誤,做這種白日夢,說明對方是真的心急心慌了,早已沒了方寸。
見李追遠還不說話,大魚的魚鰓快速掀開閉合:“給本座說話!”
李追遠開口道:“還搞什麼本座不本座的,你不覺得拗口麼,還是繼續自稱貧道吧,我的玉虛子道長。”
大魚的眼睛裡,流露出不安與疑惑,但很快,就又被一股憤恨所填充:
“你在對本座說什麼?”
“我說,玉虛子道長,你到底要演到什麼時候?”
大魚身形止住了,魚鰓也完全閉合。
李追遠繼續道:“一直演戲,你不會累麼,還是說,你這裡難得見到外人,所以演起來,就收不住了?”
大魚的嘴巴再次張開,這次張開的幅度很大,裡麵顯現出一個人的身影,正是玉虛子。
隻不過,玉虛子身體上有多處血肉,和魚的身體相連,他們本就是一體,更確切的說,應該是玉虛子從魚身上,長了出來。
這也算是死倒裡的……屍妖。
但和傳統屍妖不同的是,他作為人的屍體,在外頭,二則是他不是以人軀為主體,而是以魚身為主。
魚嘴裡的玉虛子,不複仙風道骨,渾身上下遍布著粘稠液體,看起來像是一個剛孵化出來的動物。
玉虛子開口問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李追遠:“發現什麼?發現這裡的真正掌控者,其實不是那頭魚妖,而是我們以除魔衛道為己任且在外頭留下碑文自我稱頌的玉虛子道長麼?”
“你是……怎麼發現的!”
“我是進來後才發現的,當我走到河邊,看見作為陣眼的你,出現在我麵前時,我就發現了。
實不相瞞,起初在外頭,我觀摩這座陣法時,我就覺得這個陣法很糙。
雖然它的確起到了作用,但缺少極為關鍵的一環,隻鎮不磨。
純粹靠時間去虛耗,那得花多長時間,才能把邪祟給鎮死?
我當時還想著,我不僅要幫你把陣法修繕一下,還要在原有基礎上,給你做一些增改,至少把陣法消磨的效果,給補上。
但等我看見你出現時,我就知道是我想錯了。
一個能布置出擁有陰陽陣眼陣法的人,其陣法造詣必然極其高深,怎麼可能會在布置鎮壓邪祟的陣法,犯這種低級錯誤?
除非,你是故意的。
你故意在這裡,針對這頭妖物,隻鎮不磨,因為你有你自己的目的。”
李追遠抬起頭,看向天空,因在陣法裡,頭頂的天空是陰暗的。
“玉虛子道長,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你布置這個陣法,是用來欺騙天道的吧?”
玉虛子沉默了。
“你對這頭妖物,有自己的心思,你想融合這頭妖物,但你又怕遭受天譴,所以刻意布了這個局,好對天道有個交代。
這樣,你既可以積攢功德,又能達成你想要的目的,兩不耽擱。
說真的,敷衍糊弄天道的人,我見過幾個,但像你這樣如此舍得下血本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但讓我有些無法理解的是,這條魚的生機,幾乎在這裡快耗儘了,你融合得這麼慢麼?居然花費了這麼久的時間?
就比如這次,一甲子之期將至,你把那些魚派遣出去,企圖去滅掉你那三個弟子留在當地的後代,阻止他們來供奉血碗。
可正門村消亡接近三百年,就算你最早在五十九年前,完成了融合,那你也花費兩百多年。
真的,需要這麼久麼?”
玉虛子開口道:“自封於此後,我隻花費了四十年時間,就已在融合中掌握了這頭妖物,使得我的意識,壓過了它的意識。”
“四十年就成功了?那按理說,第一個甲子後,你就能破封而出了才對,你那時候,不能對外傳訊麼,你那三個初代弟子,應該還沒死光吧?就算死了,他們的第二代後人,應該也能記得你這位師爺。”
這陣法,以六十年為一輪,隻需要讓那三個弟子及其後人,不去做下一輪的血碗供奉,這陣法,也就終止運行了,不會再針對這頭妖物行鎮壓之舉。
也就是說,玉虛子有二十年的時間,去和外界交流,哪怕無法直接傳訊,也能派出那種小魚嘛。
玉虛子:“四十年後,那三個逆徒都還沒死,且都住在這附近,但當我傳訊給他們時,他們以為是妖物扮演的我,對他們施加蠱惑。”
“你沒告訴那三個弟子你的真實目的?哦,也對,既然要瞞著天道做這種不軌之事,肯定越少人知道越好。
然後呢,既然他們把你這個師父當妖物了,你這個做師父的,應該也不會手下留情吧?
像那種魚,肯定也不是第一次放出去了。”
“三個逆徒,多少還是有點本事的,那些魚出去後,他們自己就解決了。”
李追遠這時想到了那三座山,以及薛、鄭、曾三家,分彆位於三個民安鎮的特殊性。
“看來,他們不僅解決了你放出去害他們的魚,而且以此作為警醒,為子孫後代,布置了更多手段,來繼續傳承這一甲子一個輪回的陣法延續。
我猜猜看,你期間是不是有很長一段時間,壓根就找不到那三家人在哪裡?
他們似乎已經不住在這兒了,早就遷移走了,可偏偏一甲子時間到時,都會有他們的後人帶著血碗出現,給你的囚徒刑期給重新續上?”
玉虛子沉默了。
李追遠知道,自己猜對了。
“道長,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既是隻想演戲給天道看,也想著自己以後是要出來的,怎麼就會安排這麼優秀的三個弟子,來承接這個任務?”
玉虛子回答道:“我來這裡時,特意帶的是自己天資最差最平庸的三個弟子。”
這次,換李追遠沉默了。
玉虛子笑了。
他的笑容裡,有悲哀、有無奈、有憤怒、有不甘,還有身為師父這個身份所帶來的那麼一點點欣慰。
他看走眼了,明明帶來的是三個最笨的徒弟,當時就是想著自己能輕易脫困離開這裡。
可沒想到,三個最笨的徒弟,竟然厚積薄發、大器晚成了。
那三座祖墳給後代托夢的布置,連李追遠都覺得新奇。
而那將一座民安鎮分為三座、三家都處於不同民安鎮的構想,是李追遠都要驚歎,甚至為之感到折服的。
也就是那三位要留在這裡封禁妖物,其子孫後輩也得紮根於此傳承封禁責任,要不然,這三家巔峰時,真有資格在玄門陣法圈裡揚名立萬,而自己,也有可能在太爺家地下室裡,翻找到他們的陣法著作。
這真的是一種可惜,更可惜的是,他們也逃不脫曆史周期律,家族逐漸沒落下去,而這種封閉隱居的家規風格,更是將這一沒落進行了加速。
就比如薛亮亮,他壓根就不知道自家祖上也是玄門中人。
要不然當初去江底與白家娘娘見麵時,說不定還能論論輩分。
家族的傳承沒落是一方麵,新的社會生活模式,也是一大推動因素。
以前除了天災人禍,人口流動率很低,祖祖輩輩真就一直生活在一個地方,可現在,三姓家裡,每家都有人離開這裡前往大城市發展定居。
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再好,也擋不住時代發展的洪流。
這也就給了玉虛子再次掙脫牢籠的機會,而且,他真的差點就成功了。
李追遠感慨道:“其實,那三位,真的是你的好弟子。”
“是逆徒。”玉虛子糾正道,“當時他們滅殺了我送出去的三條魚,我不信,他們就沒有懷疑過,是不是真的是我,這個他們的師父,發來的訊息。”
“大概無所謂吧,因為在他們看來,他們的師父,是孤身獻祭自己封禁妖物的大英雄,他們的師父,早就英勇且偉大的死了。
而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這時,譚文彬插好最後一根陣旗。
還沒等譚文彬發信號提醒,大魚的身體忽地騰起,想要越過攔路者,向那新布置的陣法衝去。
潤生瞬間氣海全開,手持黃河鏟,對著大魚腹部,狠狠切了下去。
“噗哧……”
大魚的肚子被剖開,魚籽灑落一片。
陰萌將手中皮鞭甩出,皮鞭順著剛切好的傷口,進入魚腹,傷口處,立即流出大量膿水。
但這種極具殺傷性的攻勢,全被玉虛子給無視了,它寧願受創,也要第一時間來到新陣法前。
譚文彬見狀,正準備螳臂當車。
“讓開,讓它去!”
譚文彬立刻從善如流,側身翻滾躲開。
大魚落於陣中。
魚口中的玉虛子開始催動陣法運行。
潤生準備上前阻止,卻先被李追遠阻止:“不用。”
陣法開啟,身前結界出現了扭曲,大魚開始拚命地往外鑽,似乎就要成功了。
可就在這時,外頭石頭供桌忽然裂開,一具身穿黃色道袍的骷髏,自裡麵站起身。
這是,玉虛子本人的屍骸。
隻見它走到結界前,舉起拳頭,對著這條正欲鑽出的大魚,對著大魚口中的“自己”,一拳砸了下去!
“轟!”
這是整個大陣都在轟鳴。
陰陽陣眼陰陣眼主內,陽陣眼主外。
一拳下來,結界恢複,大魚頹然落地。
最後一絲希望破碎,意味著他還得再等六十年,可問題是,這頭妖物,已經沒有一甲子的生機了。
而那具黃袍骷髏,在維係好陣法後,又回到了石頭供桌裡,重新坐下,石頭供桌閉合,將其封閉,隻留那一點頭蓋骨如同一個倒扣的碗,顯露在桌麵上。
李追遠的目光,再度落向那條“小溪”。
看來,“小溪”不是把你引到門口,而是幫你引到那條河裡,以往的那些魚,也隻能送到那裡去,要是直接從這門口送出去或者靠近石桌,那條玉虛子本人送出去的魚,就會被玉虛子本人打死。
這個玉虛子,的確是個陣法大才,還真給他螺螄殼裡做道場,做出了東西。
李追遠開口問道:“玉虛子道長,你在這裡封困了這麼久,有沒有閒暇無聊時,寫過書?”
大魚口中的玉虛子抬起頭,看向李追遠,沒有說話。
李追遠解釋道:“我平時喜歡看書。”
對方的陣法造詣或許不是最高的,但人家活得時間長啊,意味著有太多時間去沉澱。
玉虛子沉聲道:“我倒是在那條河裡,雕刻過不少石碑,但沒一座是完整的。”
“沒事,殘卷也可以,一邊閱讀一邊補全,反而能加深理解。”
自己寢室裡的那本“邪書”,正好能派上用場。
玉虛子說道:“我幫你把那些石碑補全給你看,你留下來,陪我一甲子,與我解悶。”
李追遠搖頭:“我看書速度很快的,用不了那麼長時間,再說了,你以為你自己還有一甲子可活麼?”
玉虛子說道:“確實沒一甲子可活了,可能就還有三四十年的光景。”
今天之前,他原本還有七八十年生機的,但他的魂體先被打,再被燒,被削去了三十年。
剛剛外頭來自自己骸骨的一拳,又打去了十年。
現在,就隻剩下三四十年了。
“不不不,三四十年也太長了,我覺得,你應該活不過今天。”
玉虛子:“這本該是你拒絕我的要求後,我對你說出的話嗬……”
下一刻,二人異口同聲,都發出不屑的笑聲;
李追遠:“嗬,你哪來的自信。”
玉虛子:“嗬,你哪來的自信。”
大魚身軀仰起,嘴巴再度撐開,此時,大魚的身軀開始加速腐朽,玉虛子的身體,則逐漸長出魚鱗。
李追遠提醒道:“你已經很虛弱了。”
玉虛子眼中流露出怒火。
少年的這句話是在戳他的魚泡。
他就像是個戲台上的醜角兒,自顧自演了一出戲,然後往自己身上插了三刀,再問下方看客:你怕不怕我?
“但拉你們陪葬,足夠了!”
李追遠向前一步,開始行柳家禮,同時正色道:
“秦柳兩家龍王傳人——李追遠。
今日特來,
送你上路。”
玉虛子的眼睛當即瞪大,他的身體開始顫抖,塵封自記憶深處的恐懼,正在蘇醒。
他以及他親手殺死的那位師兄,
都是柳家的仰慕者。
而仰慕,有一個近義詞,那就是畏懼。
他這陣法布置得雖有遺憾,少了一個“磨”,但其它方麵,絕無瑕疵,可謂無比牢靠。
就連李追遠之前在外頭觀看這陣法時,也隻是覺得有遺憾,沒看出這座封禁大陣有什麼大問題。
玉虛子為什麼要把自己這座“牢籠”打造得如此結實耐用?
這不僅僅是為了給天道看,更是為了讓以後可能會過來的那位柳家龍王來看。
這條大魚,是柳家龍王重創的,按照龍王家的行事風格,她會去追求有始有終,所以,她大概率會追尋大魚逃脫痕跡而來。
自己的師兄,之所以要來解決這條大魚,也是想著借此機會來覲見龍王。
因此,玉虛子打造這一陣法的第一要務,就是絕對不能讓那位龍王瞧出破綻。
“不,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你不是說柳家人已經幾十年不走江了麼?”
李追遠點點頭:“自我之前,確實是幾十年沒柳家人走江了。”
秦叔雖然失敗了,但好歹嘗試走江過。
可劉姨,是沒走過江的,大概是秦叔的失敗給柳玉梅留下了心理陰影,就舍不得劉姨出去走江冒險了。
“不,這不是真的,秦柳兩家龍王?哈哈哈哈哈,這怎麼可能,哪有你這般虛張聲勢騙人的,簡直可笑無稽,你難道不知道,江上龍王家之間,是世仇麼?”
“我當然知道。”
李追遠懶得再去解釋,柳奶奶和秦爺爺當年的曠世奇戀了。
尤其是對一個,即將徹底消亡的人去說這些,不是浪費口舌麼?
“說啊,你怎麼不說話了,你說啊,你繼續編啊,你怎麼不編了!”
玉虛子逐漸呈現出歇斯底裡,他的身體開始走出魚嘴,身後的大魚,氣息逐漸萎靡。
李追遠:“我懶得和你說這些。”
“懶得說?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話,你既然懶得說這些,那你剛剛為何還要在我麵前自報家門,行柳家禮?”
“因為剛剛的話,不是對你說的,禮,也不是對你行的。”
“不是對我,那是對誰?”
李追遠問道:“你早已融合了這頭妖物了,對麼?”
“那是當然。”
“完完全全?”
“自是以我為主!”
“但你先前魂魄被徹底毀了,剛剛還被外頭的你自己轟了一拳。”
“那又如何,我說過了,就算是現在的我,拉你們一起陪葬,也是綽綽有餘!”
玉虛子眼裡的瘋狂逐漸斂去,他察覺到了一縷危機,他以警惕的目光,逐一掃視少年以及少年身旁的那三個人。
李追遠伸手,輕拍額頭:“我都提醒得這麼明顯了,你怎麼就還沒想到呢?”
不過,也不怪他。
他說他開陣四十年,就融合了這頭大魚,也就是說,這兩百多年來,他都以這種狀態存在,在他的認知中,他就是妖物,妖物就是他,不分彼此。
“道長,你就不好奇為什麼我們來得如此及時,恰好把你等待兩百年的計劃在成功前給破壞了?
你真的,就差一點點,就能讓你那三家徒弟斷絕血嗣了。
不是你運氣不好,
而是因為,
有人給我,通風報信了。”
李追遠挪開手,先指向玉虛子,再緩緩抬高,指向玉虛子身後的那條大魚。
腦海中,浮現出的是自己剛到村頭河邊時,大魚與玉虛子最開始表演的那場追逐戲碼。
沒追到玉虛子的大魚,仿佛生氣發泄脾氣一般,在河麵上高高縱身躍起,劃出一道弧線,再狠狠落入水麵。
這一幕,和自己在阿璃夢中,持燈籠釣魚時,一模一樣。
先前玉虛子問自己,為什麼能看穿他時,自己隻回答了陣法問題。
實際上,
還有一個更直接的問題,他沒說。
那就是,
明明已“見過麵”,可玉虛子卻並不認識自己。
因為真正認識自己,且知曉自己身份的,
一直都是那條河裡潛伏著,隻露出那雙魚眼默默觀察的大魚。
“為人奴役,為人操控,為人嫁衣你心有不甘吧?
既然你自己願者上鉤,
那我就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
你現在,
還在等什麼!”
玉虛子身後那條原本已萎靡的大魚,雙眸忽然泛起赤紅色的光芒,周身更是燃起火焰,這是瞬間燃燒了自己。
它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鋒銳的獠牙,將身前的玉虛子,
一口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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