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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終於黑了。
老趙家後宅的廳堂裡,擺了一張圓桌,桌上鋪紅布,四周碗筷酒盅井然有序,中間是八涼八熱。
熱菜和酒放久了,會涼,但那得等客人到了後,再端下去重新溫熱。
老趙家的老祖宗趙娟花,坐在陪坐位,半低著頭,沉著臉。
村裡與她同等年紀的老太不是沒有,但一個個早就彎腰駝背老得不像樣子了,可她的臉上,甚至連皺紋都不見有多深。
隻是人到了一定年紀哪怕平日保養得再好,也依舊會呈現出那個年齡的狀態,若要強行違反,就會顯得違和。
趙娟花的臉,過分得白了,額骨凸起,下顎前傾,唇鼻厚重高聳,五官過於立體使得整體搭配變得不倫不類。
似不該留在人間活動,而是該擺在廟裡供奉。
趙娟花手裡正撥弄著一串黑色念珠,口誦道德心經,可內心的焦躁不安卻並未因經文而得到安撫,反倒因此變得更為焦灼。
已過飯點,人還不至,則意味著人可能壓根就沒打算與自己這邊吃飯聯絡。
難不成,自己就是想跪,也找不到磕頭的對象?
她兒子,目前為止又多失聯了一個白天,那人,應該就是真的沒了。
趙娟花默默看向站在自己身側的一對曾孫輩。
趙溪路依舊恭敬地站在那裡,幾乎就沒動過。
趙夢瑤臉頰上的紅紫還未消散,整個人站沒站相坐沒坐相。
其實,這曾孫子,才最像自己。
甚至,比自己更優秀。
他自幼心黑,童年時,他母親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竟掙紮而起握著他的手對他說:我是被你曾祖母害死的!
他轉身,就去喊了自己,把母親剛剛說的話告訴自己聽。
趙娟花現在還記得,孩子母親那一刻的神情絕望。
等他母親咽氣時,童年趙溪路還詢問自己:曾祖母這種延年益壽的術法,可不可以教他?
聽聽,小小年紀,他就想著要長命百歲了。
可惜,這老趙家,就是被自己吸得太狠了。
民國時地方軍閥收稅,動輒提前往後幾十年,她倒是沒這般誇張,卻也差不多了。
曾孫子的那個女人,接連生下兩個孩子,都早早夭折,就是這老天爺,在對自己收賬呢。
趙溪路對此也心知肚明,他很清楚,隻要自己一天沒死,那他,就一日不可能有子嗣。
他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反正他還年輕,雖然看起來,已顯得過分老成。
趙娟花是既欣賞這個曾孫,心裡又有些怵他。
她還沒活夠,所以得壓著他。
反觀這曾孫女,一直以來都是她的指望,指望著她能出去,為老趙家這近乎枯死的井裡,再添一份福澤之水。
老趙家走到這一步,單靠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行不通了,她的“父母之命”,也沾不得什麼福字。
隻有靠將魚竿遠遠地甩出去,靠機緣造化,去往外釣一個回來。
趙夢瑤填誌願前,趙娟花特意齋戒三日,卜了一卦。
卦象三言,見之大喜。
趙娟花幾乎是喜極而泣,就給自己曾孫女定下了金陵市大學的誌願。
卦曰:
吉在金陵,
運起江湖,
化蛟成龍。
可以說,曾孫女開學去學校後,她趙娟花就在家裡,安神自在地等著曾孫女在以後的某日……
帶著乘龍快婿上門!
“轟。”
一聲悶響傳出。
趙娟花手中珠子隨之散落一地,她猛地抬起頭,問道:“哪裡出事了?”
趙溪路:“似是祠堂那裡。”
“你快去看看!”
“是,曾祖母。”
趙溪路馬上跑了出去。
“夢瑤,你過來。”
“曾祖母?”
見曾祖母再次恢複對自己的慈愛,趙夢瑤心裡頓感委屈,主動走上前。
下一刻,她的脖頸就被一股巨力抓住,整個人也隨之騰起。
趙娟花提著她,竄出廳堂,正欲過拱門入前院時,腳下忽地生滑,景物竟在移動。
老嫗雙眸流露出驚駭,
是誰,
竟能使得自家布置的陣法倒戈?
既前進不得,趙娟花再度抓著趙夢瑤向西側奔躍,單腿蹬著牆麵,再加單手一抓,就帶著一個累贅高出了圍牆。
可剛瞧見圍牆外頭的田野,視線就再度變化,圍牆好似拔地而起,又將其攔在了裡頭。
“噗通!”
趙娟花摔落在地,鬆開了趙夢瑤,趙夢瑤在地上滾了好幾圈,雙肘在地上磨破出血,此時就摟著自己破皮的位置,“嚶嚶”哭了起來。
趙娟花也哭了。
明明自己家裡先折了一個人,還是自個兒的親生兒子,自己不僅不計較,還提前在廳裡擺下酒水準備好好賠罪。
可你們,怎能這般不講道理,毫無人性?
過門不入,見席不坐,先控陣法,甕中捉鱉,這是擺明了,談無可談,誓要斷絕老趙家!
先前趙娟花幾次運動,這會兒身上已出了汗,隻是她的汗和常人不同,她是黑色的泛著粘稠腥氣。
趙娟花扭頭,怒瞪向還在旁邊哭出聲來的趙夢瑤,罵道:
“喪門星,你到底給家裡招來了什麼!”
……
譚文彬將一根木樁子往地裡一插,然後拿著黃河鏟,對著它連拍三下。
第三下之後,木樁子自燃,火星飛濺。
與此同時,老趙家後院位置,也傳來一聲轟鳴。
再瞅一眼趙毅盤膝而坐的位置,十八根木棍上端,都浮現出了鬼火一樣的晶瑩,其本人更是雙手不停翻動,快出了殘影。
譚文彬好歹也是跟著遠子哥身邊見過世麵的,見趙毅這番操作,也不由感慨了一句:“我艸,人質哥有點東西啊!”
坐在那裡的趙毅聽到了這句話,嘴角泛起矜持的笑意。
雖說為了嘗一口烤紅薯,使得自己淪為人質,現在也是受製於人,但雙方之間的試探,其實從未結束過。
對方明顯瞞著身份,可越是這般瞞著,就越是值得試探挖掘出來。
自己的手段既然能引得對方出臟口讚歎,且對方亦是其團隊裡最精通陣法的一個。
看來這個團隊裡,陣法水平,也就那樣了。
趙毅收手,四周鬼火消散,隻餘下那最粗的木樁還在“劈裡啪啦”地繼續燃燒。
譚文彬小跑上前,將趙毅攙扶起來,趙毅微笑道:“趙某,班門弄斧了。”
彬彬:“可以了,很花裡胡哨。”
趙毅一時沒能理解這“花裡胡哨”的意思,大概……應是在誇讚自己吧。
其實,是因為譚文彬見慣了小遠哥布置陣法,往往很樸實無華,第一次見到弄個陣法還帶光影效果的。
趙毅看向李追遠,繼續保持微笑道:“好在,幸不辱命。”
李追遠很平靜地點點頭,本就是他趙家的陣法,對方要是連改兩個節點都能出問題,那真可以找根紅薯把自己噎死了。
趙毅說道:“祠堂已經被我毀了,整個後院也被我封鎖了,可以進去撈魚了。”
說完,趙毅的目光就落在了田老頭身上。
田老頭應了一聲,雙手一甩,匕首再次出現在掌心,縱身跳進前方院牆。
李追遠看向潤生、陰萌以及林書友,潤生和陰萌馬上轉身,同樣翻牆而入。
林書友還在手指著自己的臉:我也要去麼?
譚文彬上前,對著林書友的屁股就是一腳。
林書友這才意識過來居然真有自己的打架任務,當即興高采烈地翻過了圍牆。
趙毅看向譚文彬,問道:“你不去麼?”
譚文彬撩起黃河鏟,架在了趙毅脖頸上:
“天太黑了,打架時容易鬨騰生亂,我的任務是保護人質安全。”
趙毅有些害怕地把自己脖子往後挪了挪,提醒道:“稍稍收力,稍稍收力。”
譚文彬將黃河鏟放下,轉過身將其背上。
這個人質,可得隨身攜帶。
李追遠先爬上了圍牆,再順著圍牆跳到了對麵屋頂,最後走到屋頂飛簷處,縱覽下方全局。
他雖還是少年身材,但堅持吐納基本功,底盤格外紮實,以前是因為潤生在,他直接把手搭上去就可以了,省得麻煩。
但如果他真想靠自己,飛簷走壁那自是誇張了,可論身形靈活步伐穩健,卻也超出了正常成年人水平。
譚文彬將趙毅背起來後,爬上圍牆已是不易,再往對麵屋頂上跳,就有些有心無力了。
這趙毅彆看是個病秧子,可畢竟是實打實的成年人體重。
最終,還是靠著快速一小段助跑,這才堪堪成功跳上了屋頂。
趙毅指揮道:“屋頂東側角有顆珠子,得掰開,上方陣法才能成型,我們在上麵才算安全,不會出意外。”
譚文彬:“我覺得不用。”
趙毅:“還是穩妥些好,雖說這家的祠堂被我毀了,但這家人手上應該還有咒物。”
“我不是這個意思。”譚文彬背著趙毅去往那處飛簷區域,見有一隻鶴,長嘴裡含珠,可那石珠早就被掰開了。
譚文彬:“你看,我說了不用了吧。”
趙毅則馬上將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
石桌趙是九江趙的分家,其家裡陣法也是源自於本家,因此他能熟悉且輕易操控,甚至玩起來比石桌趙家裡人更為熟練輕鬆。
可這少年,竟也能一眼看透?
譚文彬將趙毅背到李追遠身側,下方有兩處戰局。
一側,是田老頭麵對趙溪路。
另一側,則是潤生、陰萌和林書友,將那趙娟花和趙夢瑤圍住。
那田老頭既是要當刀的,那就獨刀一麵去。
這邊很顯然沒想過要分人去支援,當然,目前來看也確實沒有支援的必要。
事實上,當陣法被破自己等人殺進來時,石桌趙的結局,就已注定。
眼下無非看的是,他們能在這覆滅過程中,再翻點兒什麼浪花,增添些娛樂性。
沒辦法,這滅家的配置,有些過於豪華。
本來對李追遠這邊而言,任務就不算難,遠遠比不上走江踏浪,中途竟還能再拐到倆幫手。
當老天爺想讓你傾覆時,不僅不會給你留下機會,反而會幫你狠狠地再踩一腳油門。
“田爺叔,您這是做什麼!”
趙溪路身上已經出現了三條可怖的傷口。
他剛來祠堂查看情況時,驚愕地發現祠堂塌了,然後身後就傳來鋒銳的寒意。
若非他躲避得快,第一道傷口就該出現在自己脖頸上。
田老頭也是有些驚訝:“沒想到分家的小娃娃,還懂得一手深藏不露。”
自己先前出手時雖未全力以赴,可也沒準備留手,就這,竟然還讓對方躲去了致命傷,哪怕後續連補兩刀,依舊沒能讓對方倒下。
趙溪路:“田爺叔,毅少爺呢?”
田老頭抬起頭,看向屋頂。
趙溪路也隨之抬頭看了過來。
趙毅這邊剛從譚文彬背上下來,見到這一幕,隻覺得眉心生疼。
自己這邊和石桌趙切割關係還來不及呢,你居然還主動往自己身上引!
譚文彬陰陰道:“喲謔,關係不錯嘛。”
趙毅看向李追遠,解釋道:“對田爺爺來說,他隻需忠心即可。”
對這類家生子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忠誠,其餘都是次要的,而且,要是腦子太靈光的,主人家反而無法太放心。
“毅少爺!”
趙溪路剛喊出聲,身前的田爺叔就不見了。
鋒銳的匕首,刺向趙溪路的脖頸。
趙毅內心無奈,田爺爺這是故意拿自己打窩吸引對方注意力,好為其自己偷襲創造契機。
可眼下是能不能覆滅石桌趙的問題麼,大家已經進入比拚家世背景的階段。
田爺爺,你這樣腦子不太好使的樣子,讓我在這少年眼裡,怎麼拿高分啊?
“嗬嗬……”
下一刻,趙毅自己都笑出了聲。
因為田老頭的匕首,還是沒能刺入趙溪路的脖頸,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出現擋在了趙溪路身前,張嘴,咬住了匕首。
趙溪路從袖口裡掏出一張符紙,貼在了女人後背上。
女人當即發出一聲厲嘯,氣力增大,身子向前一撞。
“砰!”
田老頭一時不慎,竟被撞飛了出去,好在落地時腿腳並未淩亂,倒也沒顯得太過狼狽。
可對比另一處戰局的井然有序穩穩推進以及兩個女人淒厲不絕的慘叫聲,你這裡竟然還能打得有來有回,就真的是夠丟人的了。
李追遠對那個女人,起了興趣。
趙毅忙介紹道:“這是活咒物,以活人為載體煉製出的咒物,成功率極低,而且很容易反噬。”
李追遠搖搖頭:“不止。”
“嗯?”趙毅聞言,將自己額頭上的布條揭開,肉縫蠕動了兩下後,發出驚呼,“他是怎麼做到的,兩個嬰怨居然就落在那女人身上!”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活咒了,因為其既是咒物,又是下咒者,按理說,這樣的事,根本就不可能出現。
李追遠:“母子連心咒,他讓那女人把那倆剛出生的死嬰,吃了。”
趙毅聽到這話,隻覺得一陣頭皮發麻,包括眉心的肉縫也是微微閉起,比起這種完全非人道的煉咒手段,他更感到害怕的是,這個少年,竟然能如此直接地把原理過程說出來。
“尊駕,也擅長下咒?”
“不擅長,沒下過。”
“那尊駕是怎麼……”
“我說了,我老家地下室裡有很多廢書。”
趙毅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唉,你又敷衍我。
李追遠將手指默默抵在自己眉心。
趙毅見狀,還以為對方在調侃自己,可等到對方閉上眼後,他才隱約察覺不對勁。
這是,在走陰?
可是,這會兒走陰要做什麼?
下方。
女人如同瘋魔了一般,不停地對田老頭發動攻擊,且任憑田老頭如何閃避下刀,女人都毫無畏懼,壓根就不感到疼痛,隻想著將田老頭擋住。
每次田老頭想要脫離她去對那趙溪路下手時,女人身上就會傳來兩聲嬰孩的哭啼,田老頭的腦袋就隨之暈眩,重心不穩,此消彼長之下,竟真的讓這女人給他圈住了。
趙溪路第一反應是爬牆逃跑,可這家裡的陣法已經被更改過了,目前隻準進不準出。
見逃跑不成,趙溪路就扭頭想去找曾祖母。
他真不關心曾祖母,若非那老不死的一直藏著掖著不把真正的家傳絕學尤其是那借壽之法傳授給自己,他早就想法子給那老東西給弄死了。
可眼下家裡既已亂成這樣,“自家人”,就隻能抱團取暖。
可誰知剛出拱門來到廳堂前麵,就瞧見地上多出了兩灘黑色的灰燼,明顯是兩個被打爆的咒怨。
而曾祖母本人,更是被一個體格強壯的大漢和一個身形挺拔氣息詭異的年輕人,來回捶來踹去。
這已不是抵抗不抵抗的問題了,對方分明是在以戲弄的方式對曾祖母進行折磨,要將其虐殺死。
這曾祖母的狀況,還不如自己呢。
至於自己那妹子趙夢瑤,被另一個拿著皮鞭的女人,抽來抽去,在地上哀嚎著打滾。
趙溪路扭頭往回跑,他跪到家族祠堂前,用手扒拉上頭的瓦礫,祠堂裡本就藏有諸多咒物,現在都被埋在下麵,要是自己能將它們挖出來,倒還有些機會。
沒辦法,逃又逃不出去,死又不願意死,就隻能拚儘全力抓住身邊一切生機。
上方,趙毅的臉色已經陰沉了下來。
下方的田老頭估計也有所感應,知曉自己這人丟大了,因此他也不再藏著掖著,雙臂青筋畢露,兩隻匕首向下一斜,割破自己手腕,匕首染血,中間被一條血鏈黏連。
田老頭周身氣勢也是一變,向前一推。
女人肩上的兩團嬰孩怨氣被那帶血的匕首所震懾,發出驚恐的尖叫,連帶著女人也隻得不停後退。
田老頭本是不想用這招的,他是使匕首的,手腕壞了那接下來挺長一段時間就會處於戰力滑坡階段,還怎麼護佑自家少爺。
可眼下真是不玩兒點狠的不行了。
“納命來!”
趙毅也是終於舒了口氣,對身側說道:“可算是要解決了。”
李追遠此時也睜開了眼,點點頭:“嗯,解決了。”
田老頭以強橫之氣勢壓上去,正欲將那女人連帶著其身上的兩團嬰怨大卸八塊以報先前周旋時所落下的麵子。
誰知女人竟忽然轉向,將田老頭棄之不顧,轉而撲向了正跪在那裡挖祠堂的趙溪路。
趙溪路聽到身後傳來的熟悉氣息,都沒轉頭,一邊繼續用血淋淋的雙手挖著瓦礫一邊不耐煩地說道:
“去攔住他,死也要攔住他,我馬上就挖出……啊啊啊!!!!!”
趙溪路發出了慘叫,他的脖頸被女人死死咬住。
緊接著,女人一個甩頭。
“嘩啦!”
一大塊皮肉,被硬生生從趙溪路脖子上撕扯下來。
“你……”趙溪路脖頸處鮮血汩汩,想斥責卻發不出聲音。
女人將他壓在身下,繼續瘋狂撕咬,拚命啃食。
女人身上的兩團嬰怨也是不停興奮地尖叫,將精神折磨注入眼前這個男子內心深處。
這是她名義上的丈夫,這是他們名義上的父親,卻同時又是世上最豬狗不如的畜生。
這一刻,趙溪路,承受著來自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
田老頭尬住了。
自己這邊剛割破手腕,淋了血,用了壓箱底的招式,眼見著要一雪前恥了,怎麼就忽然沒自己什麼事兒了?
彆啊,那這樣自己這手腕不就白割了麼,顯得自己很蠢,連帶著上方的自家少爺,也……
田老頭深吸口氣,算了,把他們全都切割掉了事。
屋頂上,李追遠開口道:“讓他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