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忠正嘶啞的聲音如同最後的宣判。
他自己則無聲地退到門邊的陰影裡,身形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隻剩下那對渾濁的眼珠,如同潛伏的毒蛇,在昏暗中閃爍著幽光。
祥子深吸一口氣。
那濃烈的線香氣味混合著權力核心的陳腐氣息,如同實質般湧入肺腑。
她帶領著初華和若葉睦,向前走了三步,在距離那道象征天塹的禦簾約三米處停下。
猩紅的地毯柔軟得如同深陷的泥沼。
三人站定。
祥子居中,若葉睦居左半步後,三角初華居右半步後。
動作整齊劃一,如同演練過千百遍。
絕對的寂靜再次降臨,隻有血液在耳中奔流的轟鳴,以及簾幕後那幾乎微不可聞的、似乎帶著一絲茫然的呼吸聲。
祥子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穿透昏暗的光線,落在那道深紫色的簾幕上。
她優雅地、毫無滯澀地,第一個屈下膝蓋,右膝輕觸柔軟的地毯,左膝隨之彎曲,身體保持著完美的挺直,雙手交疊置於腹前。
一個標準的、無可挑剔的土下座跪拜禮。
若葉睦如同鏡像般同步,動作精準得如同設定好的程序,沒有一絲多餘晃動。
三角初華慢了半拍,膝蓋落地的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和慌亂,她努力挺直脊背,雙手緊緊攥住軍褲的側縫線,指尖因用力而發白。
祥子清冷、平穩、如同玉器相擊的聲音,在死寂的禦前響起,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簾幕:
“臣,陸軍省情報局大佐,豐川祥子——”
若葉睦的聲音緊隨其後,冰冷、空洞,毫無起伏,如同機械合成:
“陸軍省情報局特殊行動課少佐,若葉睦——”
三角初華的聲音帶著一絲極力壓抑的顫抖,如同繃緊的琴弦:
“陸軍省情報局情報分析課少佐,三角初華——”
三人的聲音在短暫的停頓後,如同經過最精密的調校,合而為一,以最標準的頓挫和最飽滿的忠誠感,向著那簾幕之後的存在,發出了震動屋宇的呼喊:
“謹奉詔命,覲見天皇陛下!”
“天皇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皇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皇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三聲“萬歲”,一聲高過一聲,如同驚雷般在這狹小的空間裡炸響、回蕩。
聲浪撞擊在紫檀木的牆壁和厚重的簾幕上,發出沉悶的回音,震得幾盞宮燈的火焰都劇烈地搖曳起來。
猩紅地毯的絨毛似乎都在聲波中顫抖。
簾幕上那些金線刺繡的菊紋,在搖曳的燈光下仿佛活了過來,散發出妖異的光芒。
餘音嫋嫋,死寂重新降臨,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沉重得令人窒息。
簾幕之後,那模糊的人影輪廓似乎動了一下。
一個極其輕微、帶著一絲遲疑和……
孩童般茫然的聲音,透過厚重的天鵝絨,如同從遙遠的水底傳來:
“平……平身……”
聲音很年輕,甚至有些稚嫩,與這森嚴恐怖的氛圍格格不入。
侍立在簾幕旁陰影裡、一位同樣穿著古式宮廷服飾、麵容刻板如石雕的老女官,如同接收到無形的指令,緩緩地、無聲地抬起了枯瘦如柴的手臂,用一根頂端鑲嵌著象牙的黑色長杆,輕輕挑起了那象征著絕對權力與隔絕的深紫色簾幕的一角。
簾幕,無聲地向一側滑開。
光線,依舊是昏暗的。
幾盞古式宮燈的光暈,如同舞台的聚光燈,精準地打在了簾幕之後的身影之上。
空氣,瞬間凝固了。
豐川祥子保持著跪姿,緩緩抬起頭。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瞬間刺破了昏黃的光暈,落在了那個被供奉在帝國權力神壇最頂端的“現人神”身上。
悠仁天皇。
他端坐在一張寬大得幾乎能將他整個人淹沒的、覆蓋著明黃色織錦的禦座上。
身上穿著一套筆挺得近乎僵硬的、嶄新得耀眼的陸軍大將禮服。
墨綠色的呢料,金色的綬帶,繁複華麗的肩章,領口彆著象征皇室的純金菊紋領花……
這身象征著帝國最高軍權的華服,如同沉重的枷鎖,套在他單薄得近乎孱弱的身體上。
禮服顯然大了不止一號,肩部空蕩蕩地下垂,袖口蓋過了半個手背,金色的流蘇糾纏著垂落在他並攏的膝蓋上。
他看上去隻有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身形瘦削,麵色是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近乎透明的蒼白。
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緊貼著頭皮。五官清秀,甚至帶著幾分未脫的稚氣,但那雙眼睛……
那雙本該清澈的眼眸,此刻卻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茫然、無措,以及一種深不見底的、被巨大恐懼壓垮的空洞。
他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手指纖細得如同女孩,此刻正無意識地、神經質地揪著那明黃色的織錦坐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最刺眼的,是他胸前那枚碩大的、代表著最高統帥權的金鵄勳章。
金色的鷙鳥在昏暗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銳利的爪喙正對著天皇單薄的胸膛,仿佛隨時會啄穿那顆脆弱的心臟。
一枚鮮紅的、如同凝固血珠般的綬帶結,歪歪斜斜地彆在勳章下方,與他蒼白的臉色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祥子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緩緩掃過天皇身上那身不合體的軍裝,掃過他蒼白茫然的臉,掃過他無措揪著坐墊的手指,最終落在那枚刺眼的金鵄勳章上。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依舊維持著那份完美的、優雅的平靜。
隻有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深處,一絲極其細微、複雜難辨的光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一閃而逝。
那光芒裡,有洞穿一切的冰冷審視,有一絲轉瞬即逝的、近乎悲憫的嘲諷,但更多的,是一種確認獵物後的、絕對的掌控感。
若葉睦的目光依舊空洞,仿佛眼前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家具。
她的世界隻有指令和目標。
三角初華則完全僵住了。
她跪在那裡,仰著頭,瞳孔因極致的震驚而驟然收縮。
眼前這個穿著華麗軍裝、卻如同受驚雛鳥般瑟瑟發抖的青年,與她心目中那個承載著帝國榮光、如同神隻般威嚴的天皇形象,形成了毀滅性的反差。
巨大的衝擊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忘記了。
一種荒謬絕倫的感覺攫住了她,仿佛支撐她信念的整個世界都在眼前崩塌。
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喉嚨裡幾乎要衝出來的驚呼。
死寂。
隻有宮燈火焰燃燒發出的極其細微的“劈啪”聲,以及天皇那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慌亂的細微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