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明天呢?
明天會更好,也許吧。
幾天後,維多利亞港的海風終於不再裹挾硝煙與輻射塵的顆粒,帶著純粹的、略帶鹹腥的濕潤,溫柔地拂過九龍半島。
陽光肆無忌憚地潑灑在鱗次櫛比的摩天大廈玻璃幕牆上,反射出刺眼卻令人心安的光芒。
幾場暴雨衝刷過後,街道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爆炸痕跡和焦黑彈坑,已被嶄新的瀝青和匆忙栽種的綠植覆蓋,空氣裡彌漫著新翻泥土和濕潤混凝土的氣息,以及一種劫後餘生、小心翼翼重建生活的味道。
威龍小隊的隊員們,這群剛剛從地獄邊緣掙紮回來的戰士,終於被允許暫時卸下沉重的裝備,在這座傷痕累累卻又頑強複蘇的城市裡,尋找屬於自己的、短暫的休憩。
香港,聖安德烈堂。
高聳入雲的哥特式尖頂,如同虔誠信徒伸向蒼穹的手指,在清晨純淨得近乎透明的天光中,堅定地指向一片無垠的蔚藍。
陽光慷慨地傾瀉而下,穿過那些鑲嵌著聖經故事、色彩斑斕的古老彩色玻璃窗,被分解、過濾、重組,最終化作無數道瑰麗而神聖的光柱,斜斜地投射進教堂內部。
這些光柱中,漂浮著無數細微的塵埃,如同跳躍的金色精靈,在莊嚴肅穆的空間裡無聲起舞。
空氣裡,沉澱著一種厚重的時間感——
那是古老木質座椅散發出的、帶著歲月包漿的沉香,是無數根祈禱蠟燭燃燒後殘留的、略帶甜膩的蠟油氣息,更是曆經百年風雨洗禮、無數靈魂在此傾訴與祈求所凝聚而成的、一種令人心神不由自主沉靜安寧的靜謐。
在這片靜謐的核心,悠揚宏大的管風琴聲如同自天國垂落的瀑布,轟鳴著、流淌著、回蕩著。
低沉渾厚的和弦如同大地的脈搏,高亢清越的音符則似天使的吟唱,它們交織纏繞,在教堂高聳的拱形穹頂下碰撞、融合、升騰,形成一股沛然莫禦的聲浪洪流。
這聲音並非簡單的旋律,它帶著洗滌的力量,試圖衝刷掉附著在每一個踏入此地的靈魂上的、屬於塵世的喧囂與疲憊。
在靠後一排光線相對幽暗的長椅上,一個孤獨的身影深深地陷在木質的座椅裡。
牧羊人。
他脫下了象征力量與毀滅的、沾滿硝煙與血汙的厚重戰術裝備,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邊緣甚至有些磨損的深灰色便裝。
這樸素的衣物包裹著他依舊魁梧壯碩的身軀,卻無法掩蓋那曆經戰火淬煉的、如同磐石般的輪廓。
他那顆標誌性的光頭,在幾縷透過彩色玻璃窗縫隙投射進來的光線下,依舊泛著硬朗的光澤。
然而,此刻這具曾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軀體,卻呈現出一種與戰場截然不同的姿態。
他那雙粗糙有力、指節粗大變形、曾無數次精準扣動扳機、投擲出致命手雷的大手,此刻卻以一種近乎笨拙的虔誠姿勢合攏在胸前。
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虯結的青筋如同盤踞的樹根,無聲訴說著內心的風暴。
他低垂著頭,寬闊的額頭幾乎要抵在緊握的拳頭上,那曾經在戰場上如同鋼鐵壁壘般挺直、仿佛能扛起整個世界的肩膀,此刻卻微微佝僂著,向內收攏,顯出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靈魂壓垮的重負。
他的呼吸很輕,卻異常沉重。
每一次吸氣,都仿佛要將這聖潔的空氣深深壓入肺腑,每一次呼氣,又仿佛要將靈魂深處的黑暗與血腥一同排出。
管風琴的旋律時而如泣如訴,時而激昂磅礴,每一個音符都像敲打在他緊繃的心弦上。
那些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在生死一線的抉擇瞬間,被他親手終結的生命——
敵人絕望的眼神,同伴在爆炸中碎裂的軀體,無辜平民在災難中伸出的沾滿血汙的手……
無數張麵孔、無數聲嘶喊,如同無聲的默片,伴隨著沉重的呼吸和管風琴的聖詠,在他緊閉的眼瞼內反複閃回、衝撞。
他需要這片刻的安寧,需要這超越世俗的神聖空間,來承載那些無法向任何人傾吐的罪孽與悲慟,尋求一份或許永遠無法真正獲得的救贖與平靜。
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乾裂的唇瓣摩擦著,發出極其微弱的、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的沙沙聲。
不是禱告詞,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來自遙遠童年的武器。
他在默念,在心中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背誦著那些早已滾瓜爛熟的聖經章句。
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詩篇》231)
記憶卻在嘶吼:
缺乏?那些在炮火中哀嚎的孩子缺乏什麼?
是缺乏生存的機會,是我剝奪了他們的機會。
“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詩篇》232)
眼前浮現的卻是燃燒的焦土,被凝固汽油彈點亮的夜空,散發著屍臭的渾濁水坑。
青草地?安歇?多麼奢侈的謊言!
“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穀,也不怕遭害……”《詩篇》234)
怕?
他早已不知恐懼為何物。
他怕的是自己,是那個能在死蔭幽穀中麵無表情扣動扳機、下達毀滅命令的自己。
他怕的是這雙沾滿血汙的手,再也無法感受“安歇”的溫度。
“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詩篇》234)
同在?杖?竿?安慰?
牧羊人粗糙的手指神經質地蜷縮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麼,最終卻隻是更深地陷入掌心,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
戰場上,他才是揮舞著死亡之杖的牧者,將羔羊無論敵我)驅趕向毀滅的深淵。
神的杖在哪裡?
安慰又在何方?
為何他感受到的隻有冰冷刺骨的孤寂和那如影隨形、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經文的力量,在這血淋淋的記憶洪流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它們像脆弱的絲線,試圖去捆縛咆哮的巨獸,瞬間就被撕扯得粉碎。
每一次默念,帶來的不是平靜,反而是更尖銳的對比和更深沉的痛苦。
管風琴的音調陡然拔高,進入一個輝煌而充滿救贖感的樂章高潮,如同無數天使在齊聲頌唱神的榮光與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