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夫克的資料庫裡,”無名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他被標記為‘具有潛在精神影響力’的作家。需要……關注。”
他省略了“關注”的具體含義,但那份冰冷的背景,已然為這本充滿幻想與純真的書籠罩上了一層陰影。
長崎素世的手指輕輕撫過書封上那列駛向銀河的火車圖案,眼神變得有些悠遠。
“是啊,《銀河鐵道之夜》……還有川端康成的《山之音》……”
她微微歎息一聲,那歎息裡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眷戀與哀傷,“是我……在來這裡之前,最後讀到的幾本書。”
她頓了頓,似乎在整理思緒,目光落在無名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坦誠:
“無名君,你問過我,為什麼喜歡這些?”
無名靜靜地看著她,兜帽下的眼神專注,如同在聆聽任務簡報。
素世端起茶杯,溫熱的茶氣氤氳了她的眉眼:
“在陸軍士官學校,在接到那個改變一切的潛伏任務之前……我們被灌輸的核心信條,是‘為了帝國的偉業,為了天皇陛下的榮光,奉獻一切,犧牲自我’。但……”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內心深處,支撐我度過那些嚴苛訓練、那些精神煎熬的,卻是一些更……簡單的東西。”
她的指尖劃過《銀河鐵道之夜》書脊上“賢治”的名字:
“比如喬班尼和柯貝內拉的旅程。即使身處最孤獨的旅程,也要去尋找幸福的彼岸,哪怕那幸福如同銀河的星光般遙遠縹緲。為了所珍視的人,踏上未知的旅途,即使終點是犧牲……那份純粹的心意,讓人動容。”
她的眼神裡閃爍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光芒,那是屬於理想主義者的微光。
“還有《山之音》裡的尾形信吾……”
她的目光轉向另一本書,“在家庭倫理的束縛、戰爭的創傷、衰老的恐懼中掙紮,最終在自然中尋找到一絲內心的平靜與和解。那種在絕望中依然試圖去理解、去寬恕、去尋求安寧的掙紮……很真實。”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深沉的共鳴。
素世放下茶杯,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米白色的亞麻裙擺隨著她的動作漾開柔和的褶皺。
她抬起頭,直視著無名那雙隱藏在陰影中、此刻卻仿佛能容納一切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靜地說道:
“你看,無論是為了柯貝內拉踏上銀河列車的喬班尼,還是在山之音中掙紮求索的尾形信吾,亦或是……曾經的我。本質上,都在做同一件事——”
她的聲音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通透與決絕,“為了‘他人’的幸福,或者自認為的‘偉大目標’,選擇犧牲掉一部分……甚至全部的‘自我’。”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窗外的陽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細密的陰影。
“以前是為了‘帝國偉業’,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榮光’,把自己變成一個沒有麵孔、沒有名字、隻有任務代碼的工具。”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自己左眼下那道淺淡的疤痕,那是祥子留下的叛徒印記。
“現在……”
她的聲音輕了下來,帶著一絲迷茫,卻也有一絲堅定,“……在這裡,教孩子們彈琴,煮煮紅茶,看看書。或許……也是為了某種‘他人的幸福’?為了證明自己還有價值,為了……贖罪?為了不辜負那些……給了我第二次機會的人?”
她的目光掃過琴行裡那些屬於孩子們的笑臉照片,最終落回無名身上。
“但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長崎素世’這個人,”她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胸口,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悲涼的清醒,“似乎……總是在為‘他人’而活。那個‘自我’……究竟在哪裡呢?還是說,它早就被犧牲掉了,就像喬班尼最終消失在銀河的光芒裡一樣?”
她的嘴角勾起一個苦澀又釋然的弧度,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尋求一個無解的答案。
琴行裡一片寂靜。
隻有空調低沉的嗡鳴和窗外隱約的市聲。
陽光透過玻璃窗,將漂浮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也照亮了長崎素世臉上那份交織著脆弱、迷茫與堅韌的複雜神情。
米白色的套裝裙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柔和,卻也像一層精致的鎧甲,包裹著她那顆依舊在尋找答案的心。
無名靜靜地聽著。
素世的話語,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理解這個謎樣女人的另一扇門。
那些被犧牲的“自我”,那些在宏大敘事或贖罪壓力下被碾碎的個體存在……
這感覺,他何嘗不懂?
作為“埃利·德·蒙貝爾”的自我,在哈夫克集團的秘密訓練下被扼殺;
作為“無名”之前的自我,在黑暗的“鑄造車間”裡被reink腦機徹底重塑、抹去。
他同樣是一把被磨掉了所有個人印記、隻為特定目的存在的刀。
他看著眼前穿著精致套裝、優雅地談論著文學與犧牲的女人。
很難想象,這個散發著書卷氣和淡淡紅茶香氣的“林老師”,與那個在gti醫療室七竅流血、手指如飛地輸入量子密鑰的“睡蓮”,是同一個人。
身份的重疊,自我的撕裂與重建,如同她手中那杯伯爵紅茶,混合著佛手柑的清香與紅茶的醇厚苦澀。
“貝斯……”
無名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打破了長久的沉默。
他沒有直接回應素世關於“自我”的困惑,而是將話題引向了另一個方向。
他拿起靠在琴架上的深藍色貝斯,手指輕輕拂過光滑的琴身,“它不需要引領旋律。它隻需要在下麵,提供支撐。推動節奏。”
他抬起頭,兜帽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陰影,落在素世臉上,“就像……現在。”
他的話語依舊簡潔,甚至有些笨拙,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長崎素世心中漾開了圈圈漣漪。
他似乎在說,也許“長崎素世”不必急於去定義那個“自我”。
像貝斯一樣,在節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提供支撐,推動前行,哪怕不是在聚光燈下,也是一種存在的方式,一種價值。
素世微微一怔,隨即,一個更加真切、更加溫暖的笑容在她臉上緩緩綻開,如同投入陽光的冰晶,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笑容驅散了之前的迷茫和苦澀,帶著一種被理解的釋然和淡淡的暖意。
她端起茶杯,對著無名示意了一下:
“為了……在下麵。”
她的聲音輕快了一些。
無名也端起了自己的茶杯,杯沿輕輕碰了碰她的杯子。
清脆的“叮”聲在安靜的琴行裡格外悅耳。
“為了……在下麵。”
他低聲重複,聲音裡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溫度。
陽光透過玻璃窗,將兩人碰杯的影子投在光潔的木地板上。
深藍色的貝斯靜立一旁,米白色的亞麻裙擺泛著柔光。
伯爵紅茶的香氣、舊書頁的墨香、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在理解與共鳴中悄然滋生的暖意,彌漫在這個夏日的午後。
窗外,旺角的喧囂仿佛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