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香港,暑氣尚未完全褪去,但空氣中已悄然摻入一絲屬於秋日的、乾燥爽朗的氣息。
午後的陽光不再如盛夏般灼人,變得溫煦而慷慨,透過“祥記茶餐廳”有些油膩的玻璃窗,在鋪著紅白格子塑料桌布的卡座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頭頂的老式吊扇“嘎吱嘎吱”地轉動著,攪動著混合了奶茶香、菠蘿油甜膩、以及油炸食物氣息的、獨屬於港式茶餐廳的複雜味道。
穿著汗衫背心的老板在收銀台後打著盹,收音機裡咿咿呀呀地放著粵劇,跑堂的阿姐端著熱氣騰騰的餐盤穿梭在略顯擁擠的桌椅間,大聲吆喝著單號。
這是一幅充滿了煙火氣的、嘈雜而鮮活的市井畫卷。
靠窗最裡側的一個卡座,相對安靜些。
素世穿著一件簡單的米白色亞麻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纖細的手腕。
她麵前放著一杯喝了一半的凍檸茶,吸管無意識地攪動著杯底的檸檬片,冰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她的目光,卻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和一點點促狹的笑意,落在對麵那個正襟危坐的男人身上。
無名——
或者說,埃利·德·蒙貝爾
——穿著一件質地精良的深灰色襯衫,袖口一絲不苟地扣著。
他坐姿依舊挺拔,帶著軍人的烙印,但眉宇間卻少了幾分往日的冷冽,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弛。
他修長的手指正小心地捏著一塊酥皮金黃的菠蘿油,試圖優雅地送入口中,避免酥皮掉得滿桌都是。
陽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高挺的鼻梁在另一側投下淺淺的陰影,灰藍色的眼眸低垂,專注得仿佛在拆解一枚炸彈。
“噗……”
素世終於忍不住,輕笑出聲。
那笑聲清脆,像風鈴,在茶餐廳的喧囂中格外清晰。
無名動作一頓,抬眼看向她,眼神帶著一絲詢問。
“沒什麼,”素世趕緊抿了抿嘴,壓下笑意,指了指他手中的菠蘿油,“看你吃這個,比看你拆槍還緊張。”
無名低頭看了看手裡有些狼狽的點心,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他將菠蘿油放下,拿起紙巾擦了擦手指,動作恢複了慣常的沉穩。
“習慣了。”
他低聲說,聲音在嘈雜的背景音裡顯得低沉而清晰。
素世端起凍檸茶喝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清爽。
她放下杯子,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支在桌上,托著下巴,那雙清澈的眼眸認真地望著無名,帶著一絲長久以來的好奇:
“喂,埃利。”
她第一次用這個名字稱呼他,語氣自然,“認識這麼久,從hk7749到無名,現在又成了埃利·德·蒙貝爾……代號背後的你,到底是什麼樣的?除了音樂,除了任務……你的過去呢?”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探尋,仿佛怕驚擾了什麼。
無名沉默了片刻。
茶餐廳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退遠了一些。
他望向窗外,陽光在對麵老舊的唐樓牆麵上跳躍。
他拿起自己麵前那杯滾燙的奶茶,指腹感受著杯壁傳來的灼熱溫度,仿佛那熱度能傳遞某種力量。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卸下偽裝的真實感。
ontbeiard)。法國人。生於馬賽,2010年10月30日。”
他報出生日時,語氣平淡得像在讀一份檔案,“但長在波爾多。一個……古老的、靠葡萄園和政壇立足的家族。”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描述那複雜如蛛網的過往,“簡單說,我的家庭……是一團由謊言、利益和死亡編織的亂麻。”
他端起奶茶,喝了一口,濃鬱的茶香和奶味在舌尖蔓延,卻壓不住回憶帶來的苦澀。
“我的養母,伊莎貝爾·德·蒙貝爾夫人,無法生育。我的生母,班寧·卡迪爾,來自阿薩拉,她們曾是法國外籍軍團第二傘兵團的戰友,在藪貓行動中互相擋過子彈,是過命的交情。”
無名的眼神變得有些悠遠,“退役後,生母懷了我,卻被一個承諾要娶她的法國軍官拋棄。她走投無路,又不想帶著孩子回戰火紛飛的阿薩拉,便將剛出生的我,托付給了她最信任的戰友——伊莎貝爾。”
“養父是那個政治家族的繼承人,戰前擁有幾億歐元的資產和複雜的家族信托基金。他需要一個繼承人,伊莎貝爾需要一個孩子來鞏固地位,各取所需。”
無名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像是在講述彆人的故事,“我在波爾多郊外那座巨大的、冷得像博物館的城堡裡長大。伊莎貝爾……她對我很好,教我禮儀,給我最好的教育,但也時刻提醒我,我的存在是為了維係德·蒙貝爾家族的榮耀,我不是她親生的,這一點從未被忘記。她愛我,但那愛裡摻雜著責任和一絲……對無法擁有自己孩子的遺憾。”
卡座裡一片寂靜,隻有吊扇的嘎吱聲和遠處阿姐收碗碟的碰撞聲。
素世屏住了呼吸,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吸管。
“十歲那年,伊莎貝爾病逝了。死於一場蹊蹺的車禍。”
無名眼眸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寒意,“然後,城堡真正的地獄降臨了。養父很快娶了一個比他年輕二十歲的社交名媛,安娜貝爾。她帶來了一個比我小五歲的兒子。安娜貝爾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因為我這個‘養子’,是她親生兒子繼承龐大財產和家族地位的最大障礙。”
無名的敘述變得異常簡潔,卻字字如刀:
“下毒未遂,栽贓陷害,學業受阻,社交圈被孤立……一切你能想象到的、豪門裡用來對付一個礙眼‘養子’的肮臟手段,我都經曆過。養父?他忙於政壇鑽營和新的家庭,對我的處境視而不見,或者說,默許了安娜貝爾的清除計劃。德·蒙貝爾家族的光環,對我來說,是冰冷的枷鎖和隨時可能致命的毒蛇。”
他放下已經涼掉的奶茶杯,杯底與桌麵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十六歲那年,養父被任命為法國駐阿薩拉大使。他帶著安娜貝爾去了那個戰火紛飛的國家,美其名曰‘外交使命’。而我,被以‘學業重要’為由,獨自留在了法國那座空曠、隻剩下仆人的城堡裡。”
無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我知道,這是流放,也是安娜貝爾希望我在法國‘意外身亡’的最佳時機。”
“然後呢?”
素世忍不住追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她無法想象,眼前這個強大如磐石的男人,少年時竟經曆過如此冰冷的背叛與殺機。
“然後?”
無名看向素世,灰藍色的眼眸如同風暴過後的海麵,深邃而平靜,“我跑了。帶著伊莎貝爾留給我的、為數不多的真正屬於我的東西——一張她和我生母薩拉在軍團時的合影,還有一小筆她偷偷為我準備的信托基金。我偽造了身份,抹掉了德·蒙貝爾的姓氏,像一個幽靈一樣在歐洲遊蕩。直到……被哈夫克,和那個不懷好意的弟弟發現。”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那個轉折點。
“輾轉……然後背叛,最後彆無選擇……gti給了我新的身份,新的目標,也給了我……一個容身之所。無名,這個名字,我很喜歡。它代表切斷過去,代表新生,也代表……我隻需要為自己負責。”
“那……阿薩拉呢?你的生母?”
素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阿薩拉的戰事,在前不久,終於結束了。和平來之不易。”
無名的語氣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親生母親在戰火停息後,放下了槍,隱姓埋名,在阿薩拉海岸線附近一個偏僻小鎮的中學裡,當起了體育老師。”
他的嘴角終於浮現出一抹真實的、極其微弱的暖意,“她…很平凡,曬得很黑,手上都是繭子,但眼睛很亮,充滿了生命力。她說她一直在找我,一直在為當年拋棄我而痛苦自責……”
素世的眼眶瞬間紅了,她趕緊低下頭,掩飾自己的失態。
“我們……算不上很親近。隔閡太深,時間太久。但知道她在那裡,平安地活著,平靜地生活著,這就夠了。”
無名繼續說道,聲音低沉而溫和,“她最近……跟著她現在的丈夫,還有幾個老戰友,一起去麥加朝聖了。她說那是她多年的心願,想在和平之後,替所有在戰爭中逝去的人祈禱安寧。”
故事講完了。
茶餐廳的喧囂似乎重新湧了回來。
吊扇依舊嘎吱作響,隔壁桌幾個學生在大聲討論著球賽,跑堂阿姐吆喝著“b餐兩份加凍檸茶”。
陽光依舊溫暖地灑在紅白格子的桌布上,照在無名平靜的臉上,也照在素世微微顫抖的肩膀上。
沉默籠罩著小小的卡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