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國防科大女生宿舍樓,像一艘疲憊的巨輪,在沉沉的夜色裡拋錨。
白日演講賽的喧囂早已散儘,隻留下走廊儘頭感應燈偶爾亮起的慘白微光,以及暖氣管道在牆壁深處發出的、單調而沉悶的嗡鳴。
空氣裡殘留著洗發水和沐浴露的淡淡香氣,混合著一種屬於集體生活的、微妙的倦怠感。
蘇媛幾乎是拖著身體回到自己的寢室門前。
冰冷的金屬門把手帶著深秋的寒意,刺得指尖一縮。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暖意混雜著室友們洗漱後的水汽撲麵而來,驅散了些許室外的料峭,卻驅不散她心頭那份沉甸甸的、被驚濤駭浪反複衝刷後的疲憊。
“媛媛回來啦?”
靠窗下鋪的趙曉萌正盤腿坐在床上,抱著筆記本電腦處理著什麼,聞聲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睛帶著關切,“麵試怎麼樣?神秘兮兮的。”
她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熬夜的沙啞。
“嗯。”
蘇媛含糊地應了一聲,反手輕輕帶上門,隔絕了走廊的微光。
她沒有開大燈,隻擰亮了書桌上的台燈。
暖黃的光暈像一圈小小的島嶼,勉強照亮了她的一方天地,也照亮了她臉上無法掩飾的蒼白和眼底那抹驚魂未定的紅痕。
“怎麼樣怎麼樣?是哪個部隊的大佬?”
對麵上鋪的袁夢婷探出半個身子,短發支棱著,臉上還貼著麵膜,黑乎乎的一片隻露出兩隻亮晶晶的眼睛,充滿了好奇,“是不是挑你去當什麼秘密武器了?”
蘇媛勉強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個笑容,卻發現麵部肌肉僵硬得厲害。
她脫下那件挺括但此刻感覺如同枷鎖的軍官呢大衣,隨手搭在椅背上。
墨綠色的禮服在台燈光下依舊筆挺,金色的領花和肩章閃爍著冷硬的光澤,無聲地訴說著今晚的“正式”。
然而,她的動作卻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遲緩。
她重重地坐進椅子,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
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她彎腰,雙手伸向腳踝。
那雙嶄新的、鋥亮的製式黑色高跟鞋,此刻在她眼中無異於刑具。
她小心翼翼地解開側麵的搭扣,動作因為手指的僵硬而顯得笨拙。
當冰涼的雙腳終於從狹窄的鞋尖裡解放出來,接觸到微涼的空氣時,一陣尖銳的酸痛混合著解脫感,讓她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氣。
“哎喲,看你這腳,都勒紅了!”
趙曉萌放下電腦,湊過來看了一眼,語氣心疼,“穿這種硬邦邦的新鞋站那麼久,還走了那麼遠路去麵試,真是遭罪。”
她起身,從自己櫃子裡翻出一小瓶活絡油,“喏,擦擦,揉開了會好點。”
“謝謝曉萌姐。”
蘇媛感激地接過,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她擰開瓶蓋,一股辛辣的藥味彌漫開來。
她倒了些在掌心搓熱,然後彎下腰,開始用力揉捏自己酸脹的腳踝和足弓。
絲襪的觸感細膩,卻掩蓋不住皮膚下傳來的陣陣刺痛。
每一次按壓,都讓她微微蹙眉。
身體的疲憊和腳上的不適,像潮水般一波波湧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就在她揉著腳,試圖緩解這份遲來的酸痛時,口袋裡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不是電話,是信息的提示光。
她心口猛地一跳,幾乎是屏住呼吸,手指有些發顫地解鎖屏幕。
發信人赫然是“雷宇中校”。
信息內容簡潔到近乎冰冷:
>通知:蘇媛同誌。明晨0530,校西區一號停機坪集合。攜帶個人基礎裝具含戰術背心、頭盔、攜行具),著作訓服。目的地:川西03號空降兵訓練基地。進行為期四周的傘降及空降突擊科目強化訓練。此為命令,不得延誤。詳細流程及裝備清單見附件。雷宇。
沒有寒暄,沒有多餘的解釋。
隻有明確的時間、地點、任務。
“命令”二字,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氣息,透過冰冷的屏幕,重重地砸在蘇媛的心上。
川西……空降兵……傘降……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像一串點燃的引信,在她混亂疲憊的腦海中轟然炸開。
剛剛在簡報室裡經曆的冰火兩重天——
雷宇的邀請、威龍失聯的噩耗
——再次猛烈地翻攪起來。
跳傘?!
從幾千米的高空,縱身躍入未知的氣流?
這個念頭本身,就帶著一種令人眩暈的瘋狂。
她捏著手機,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著那幾行字,仿佛要將它們刻進視網膜裡。
腳上的酸痛似乎在這一刻被更大的震撼和一種即將被拋入熔爐的預感所取代。
“怎麼了媛媛?臉色這麼難看?”
袁夢婷撕下麵膜,露出一張清秀但寫滿擔憂的臉,“麵試結果不好?”
蘇媛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那份通知帶來的衝擊中定下神來。
她抬起頭,聲音還有些發飄,但努力維持著平靜:
“不是不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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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最終還是選擇了最直接的表達,“雷宇中校,就是當年在科爾鬆指揮空降營救我們的那位,他……挑中我了。讓我去他的空降營,當副營長。”
“副營長?!”
趙曉萌和袁夢婷同時驚呼出聲,聲音在寂靜的寢室裡顯得格外響亮。
“上尉!”
蘇媛補充道,聲音不大,卻像投入平靜水麵的巨石。
“我的天!直接上尉?!副營長?!”
袁夢婷直接從床上跳了下來,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也渾然不覺,幾步衝到蘇媛麵前,眼睛瞪得溜圓,“真的假的?媛媛!你這才剛畢業啊!這……這簡直是坐火箭!不,是坐太空電梯啊!”
趙曉萌也震驚地扶了扶眼鏡,語氣充滿了難以置信和由衷的敬佩:
“空降兵副營長……還是在前線的保障基地……媛媛,這……這擔子太重了!但……但如果是你的話……”
她看著蘇媛蒼白卻異常堅定的側臉,後麵的話沒說完,但眼神裡的信任已經說明了一切。
“太厲害了!真給咱們寢室長臉!我就知道你行!在科爾鬆拿一等功的人,就該這樣!”
袁夢婷激動地拍著蘇媛的肩膀,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噓……小聲點……”
靠門邊下鋪一直沒說話的楊景媛,終於懶洋洋地翻了個身,麵朝她們。
她穿著絲質的昂貴睡衣,臉上敷著進口的睡眠麵膜,在台燈的光暈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她沒睜眼,隻是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慵懶和一絲刻意為之的尖刻,“吵什麼呀……不就是去當個跳傘的靶子嘛,至於興奮成這樣?”
寢室裡熱烈的氣氛瞬間凝滯。
袁夢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趙曉萌皺起了眉頭。
楊景媛慢悠悠地睜開眼睛,那雙漂亮的丹鳳眼裡沒有睡意,隻有一片毫不掩飾的譏誚和優越感。
她坐起身,倚在床頭,挑剔的目光掃過蘇媛揉著腳的手,掃過她書桌上那瓶廉價的活絡油,最後落在蘇媛疲憊卻難掩英氣的臉上。
“我說蘇媛,”楊景媛的語調拖得長長的,像裹了蜜糖的刀子,“你這人呐,是不是有自虐傾向?放著好好的、安穩的後方技術崗位不選,非要去什麼空降兵?還去吉布提?那鬼地方除了沙子、海盜、還有能把人烤化的太陽,還有什麼?”
她嗤笑一聲,拿起床頭櫃上一個精致的、鑲嵌著水鑽的保溫杯,優雅地抿了一口,“‘副營長’?‘上尉’?聽著好聽罷了。前線那是人待的地方嗎?子彈可不認識你肩章上有幾顆星。咱們辛辛苦苦考進科大,不就是為了在戰爭時期,也能有個體麵、安全的位置,為國家做貢獻的同時,也能享受這來之不易的和平紅利嗎?”
她放下杯子,目光帶著居高臨下的憐憫,看著蘇媛:
“你這叫什麼?沒苦硬吃,自我感動!為了那點虛無縹緲的‘榮譽感’,把自己往火坑裡推?圖什麼呀?圖雷宇中校那句‘照顧你’?還是圖……”
她故意頓了頓,嘴角勾起一個惡意的弧度,“圖那個遠在貝爾格萊德,現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威龍哥哥,能高看你一眼?”
“楊景媛!你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