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監護室外的走廊,時間仿佛被浸泡在濃稠的消毒水裡,沉重而緩慢地流淌。
慘白的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在光滑的地磚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暈。
空氣裡凝固著消毒水刺鼻的氣息、藥物苦澀的味道,還有無數種絕望與希望無聲發酵的壓抑。
威龍穿著那身不合時宜、沾染著萬裡風塵的軍裝,背脊挺得筆直,如同哨位上的鋼槍,矗立在309病房厚重的隔離門外。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門縫裡透出的一線微光,仿佛能穿透那層隔絕生死的屏障。
父親王老師枯瘦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臂膀,力道大得驚人,傳遞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瀕臨崩潰的依賴。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幾分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隔離門內側傳來輕微的電子鎖開啟聲,“哢噠”一聲,在死寂的走廊裡異常清晰。
門被從裡麵拉開一道縫隙,一個穿著全套藍色無菌隔離服、戴著口罩和手術帽的身影走了出來。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後的眼神銳利、疲憊,卻又帶著一種洞悉生命的沉靜。
他的胸牌上寫著:
神經外科主任醫師,張震華。
張主任的目光越過王老師,直接落在威龍身上。
他認出了那身軍裝和肩章,也認出了眼前這個年輕軍官眼中深藏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焦灼與痛苦。
“是楊秀蘭的兒子,王宇昊中校?”
張主任的聲音透過口罩,顯得有些低沉模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是我!醫生!我媽她……”
威龍的聲音因為急切而微微發顫,向前一步。
張主任抬手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示意威龍和王老師跟他走到走廊儘頭一處相對僻靜的角落。
那裡有一扇巨大的玻璃窗,窗外是沉沉的成都冬夜,遠處城市的霓虹在霧靄中暈染成模糊的光團。
“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
張主任開門見山,語速快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威龍緊繃的心湖,“楊秀蘭女士的情況,非常危重,遠超之前的預估。她罹患的是脊髓內高度惡性的星形細胞瘤,位置在胸椎t4t6節段,也就是中上段胸髓。這個位置……非常凶險。”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更精確的語言。
“腫瘤的生長速度極快,已經嚴重壓迫和浸潤了脊髓實質,這就是她長期癱瘓的根本原因。更危險的是,腫瘤組織內部出現了大麵積壞死和出血,這些壞死的物質和血腫,就像一顆‘化學炸彈’,正在持續釋放毒素,侵蝕周圍健康的神經組織,導致脊髓水腫不斷加劇。這就是為什麼她的呼吸功能會急劇惡化,出現呼吸衰竭前兆的原因。心電監護上的波形不穩、血壓的波動,都是脊髓水腫壓迫呼吸中樞和心血管中樞的直接表現。”
張主任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窗玻璃上點了點,仿佛在勾勒那條致命的脊柱:
“目前的保守治療,大量激素衝擊脫水、呼吸機輔助通氣,都隻是暫時緩解症狀的權宜之計,是在和死神搶時間,延緩災難性後果的發生。但壞死的腫瘤組織不清除,毒素持續釋放,水腫會不斷加重,最終必然導致……”
他停了下來,沒有說出那個詞,但沉重的目光已經說明了一切——
高位截癱基礎上的完全性呼吸衰竭、循環衰竭,生命將如風中殘燭般熄滅。
“唯一的希望,”張主任的目光變得異常凝重,緊緊鎖住威龍的眼睛,“就是立刻進行‘椎管內腫瘤顯微切除術+脊髓減壓術+脊柱穩定性重建術’。”
他一口氣說出了冗長而冰冷的手術名稱,“手術的目標是最大程度地切除腫瘤壞死組織和出血灶,解除脊髓壓迫,同時儘可能保護殘存的神經功能,並重建脊柱的力學結構,為後續可能的康複治療打下基礎。”
“但是,”張主任的聲音陡然下沉,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坦誠,“手術風險極高,極高!我必須要向家屬充分說明。”
他豎起一根手指:“第一,位置凶險。腫瘤緊鄰胸髓的呼吸和心血管中樞。在顯微鏡下分離腫瘤與脆弱脊髓組織的邊界,如同在豆腐上拆彈,稍有不慎,手術器械的震動、輕微的牽拉、甚至止血電凝的熱效應,都可能造成災難性的、不可逆的脊髓功能損傷。最壞的結果,可能下不了手術台,或者…術後立刻出現完全的、不可恢複的高位截癱,甚至自主呼吸消失,終身依賴呼吸機。”
第二根手指:“第二,出血風險巨大。腫瘤本身血管異常豐富,壞死區域更是脆弱不堪。術中大出血的風險極高。一旦發生不可控的大出血,不僅會直接危及生命,洶湧的血液也會瞬間淹沒手術視野,導致無法繼續操作,前功儘棄。”
第三根手指:“第三,腫瘤性質。高度惡性意味著它像章魚的觸手,侵襲性極強,與正常脊髓組織的邊界極其模糊。為了追求根治,儘可能切除乾淨,勢必要擴大切除範圍,這本身就增加了損傷正常脊髓的風險。而如果為了安全而保守切除,殘留的腫瘤組織會像野草一樣迅速再生,手術效果大打折扣,很快複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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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根手指:“第四,術後並發症。感染、腦脊液漏、脊柱內固定失敗、長期臥床導致的肺部感染、深靜脈血栓…任何一項都可能致命。即使手術過程順利,術後恢複也是一道極其艱難的鬼門關。”
張主任的聲音沉重得像灌了鉛:
“王中校,王老先生。簡單來說,這台手術,成功的希望是給病人一個‘可能’活下去、甚至‘可能’改善癱瘓程度的機會。但失敗的風險,是加速死亡或者陷入比死亡更痛苦的境地。這是一場用生命做賭注的豪賭。而且……”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銳利如手術刀,“病情不允許再拖了!壞死的毒素每分每秒都在擴散,水腫每分每秒都在加重。保守治療最多能爭取2448小時,這是極限!必須儘快決定!是手術,還是……放棄積極治療,維持現狀,等待……自然進程。”
“自然進程”四個字,像四把冰冷的匕首,狠狠紮進威龍和王老師的心口。
王老師身體晃了一下,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緊緊捂住了嘴,渾濁的淚水順著指縫洶湧而出。
他的脊背佝僂下去,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威龍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用力揉搓,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眼前閃過母親枯槁的麵容、父親絕望的眼淚、貝爾格萊德的漫天風雪、萬米高空那枚冰冷的液體炸彈……
無數畫麵碎片般衝擊著他的神經。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鏽味,才用儘全身力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是軍人!
是指揮官!
在戰場上,他需要在瞬息萬變、生死攸關的關頭做出最艱難的抉擇!
此刻,這裡就是他的戰場!
母親的生命,就是他要守護的陣地!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走廊裡隻剩下王老師壓抑的啜泣聲和監護儀器隱約傳來的單調“嘀嘀”聲。
威龍的目光死死盯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那無邊的黑暗,尋找一絲微光。
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權衡著每一個“可能”和“風險”。
手術,是九死一生的險途;
放棄,是眼睜睜看著母親在痛苦中走向終點……
最終,他猛地抬起頭,眼中所有的掙紮、痛苦、猶豫都被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所取代!
那是一種在絕境中也要奮力一搏、向死而生的軍人血性!
“張主任!”
威龍的聲音嘶啞,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如同戰錘砸在砧板上,“手術!我們做!請您……儘全力!需要簽什麼字,我立刻簽!”
他轉向父親,用力握住老人冰冷顫抖的手,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撫,“爸,相信我!媽會挺過來的!我們簽字!”
張主任深深地看著威龍眼中那燃燒的火焰和磐石般的決心,鄭重地點了點頭:
“好!請跟我來簽署手術知情同意書和授權委托書。”
簽字的筆沉重得如同千鈞。
當威龍在那一遝厚厚的、印滿冰冷條款和可怕風險提示的文件上,簽下“王宇昊”三個字時,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墨跡在紙張上暈開,仿佛他心頭滴落的血。
簽完字,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扶著牆壁才勉強站穩。
“宇昊!”
一個帶著哭腔的、熟悉的女聲在身後響起。
威龍猛地回頭。
走廊另一頭,幾個身影正急匆匆地跑來。
為首的是一個約莫四十多歲、穿著樸素藏青色羽絨服、臉上帶著深深倦容和淚痕的女子,她是大姐王雨梅,在老家鎮上的中學當語文老師。
她身邊跟著一個身材敦實、皮膚黝黑、穿著沾有機油痕跡工裝外套的男人,是二哥王宇軍,跑長途運輸的貨車司機。
他攙扶著一個戴著眼鏡、護士服外麵裹著厚外套、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子,是三妹王雨雯,就在這家醫院的社區門診當護士。
最後麵是一個看起來隻有十七八歲、學生模樣、眼睛紅腫的男孩,是小弟王宇遠,還在讀高三。
“大姐!二哥!三妹!宇遠!”
威龍看著這些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看著他們臉上同樣寫滿的擔憂和疲憊,一股混雜著酸楚和暖意的洪流瞬間衝垮了心防。
他張開雙臂,兄妹五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無聲的淚水浸濕了彼此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