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裡雅賓斯克的寒流似乎還黏在彼得羅夫將軍的骨髓裡,即使他此刻身處莫斯科,身處這間被暖氣烘烤得有些過於溫暖的、位於女兒斯維特蘭娜的學校一隅的咖啡館。
窗外,是二月的莫斯科。
灰白色的天空低垂,如同浸透了鉛水的幕布,沉重地壓在城市輪廓線上。
細密的雪花不再是浪漫的精靈,而是帶著北地特有的凜冽和無情,被呼嘯的寒風卷成一片片混沌的白色漩渦,抽打著光禿禿的樹枝、冰冷肅穆的建築外牆,以及寥寥無幾、裹緊大衣行色匆匆的路人。
街道上積雪被反複碾壓,形成了肮臟的、半融化的灰黑色冰泥。
偶爾駛過的軍用卡車和塗著迷彩的“虎”式裝甲車,引擎發出低沉而壓抑的轟鳴,碾過冰泥時濺起汙濁的水花,無聲地提醒著這座城市,乃至整個國家,仍處於戰爭機器的沉重碾壓之下。
空襲警報雖未響起,但那份緊繃的、混雜著憂慮與堅韌的戰時氛圍,如同無處不在的寒流,滲透進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彼得羅夫沒有穿他那身象征著權力與鐵血的fsb深藍色將軍常服。
他換上了一件剪裁考究但樣式保守的深灰色羊絨大衣,裡麵是熨帖的黑色高領毛衣,下身是筆挺的深色西褲和一雙擦得鋥亮的係帶皮鞋。
這身打扮讓他看起來更像一位嚴謹的大學教授,或者某個大型企業的高管,而非那位令哈夫克聞風喪膽、臉頰帶疤的“鐵血屠夫”。
他刻意收斂了身上那股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幾乎形成實質的殺伐之氣,努力讓自己顯得……
平和一些。
隻是,那雙灰藍色的眼眸深處,依舊如同貝加爾湖最深處的堅冰,沉澱著無法融化的疲憊與審視一切的警覺。
他選擇的位置在咖啡館最靠裡的角落,臨窗,但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半掩著,既能觀察入口,又最大限度地避開了可能的窺探。
桌上,一杯濃鬱的黑咖啡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熱氣,旁邊放著一份未打開的報紙,頭條依舊是關於前線戰事和後方動員的沉重新聞。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節奏平穩,像是在模擬某種加密電碼的發送。
阿爾法拉比大學的硝煙、催淚瓦斯的刺鼻氣味、負隅頑抗者眼中扭曲的瘋狂、還有最後押解俘虜時那一片死寂的麻木……
這些畫麵並未因離開哈薩克斯坦而消散,反而在莫斯科這壓抑的背景下,顯得更加清晰而沉重。
久明副主席昨天深夜親自打來的那個加密電話,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帶著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壓力:
“彼得羅夫,車裡雅賓斯克那個情報泄露案,挖得怎麼樣了?技術分析中心是gti的神經末梢,不能讓它爛掉。我需要你儘快給我一個名字,或者……一個解決方案。”
久明沒有催促,但每一個字的分量都讓彼得羅夫肩頭微沉。
車裡雅賓斯克gti情報處技術分析中心的情報泄露案,像一顆埋在大動脈旁的毒瘤,其危害性甚至不亞於一場前線的潰敗。
久明將如此敏感棘手的案子直接交給他,既是信任,也是考驗。
他剛從哈薩克的血火中抽身,尚未喘勻一口氣,新的陰影已然籠罩。
思緒被咖啡館門口傳來的清脆風鈴聲打斷。
門被推開,一股裹挾著雪沫的寒風趁機湧入,吹得門口的風鈴急促地搖晃了幾下。
兩個年輕的身影走了進來,帶著室外的寒氣。
彼得羅夫的目光瞬間鎖定了走在前麵的女孩——
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芙娜·彼得羅娃。
他的女兒。
幾年不見?
彼得羅夫在心底默默計算著。
上一次見到斯維特蘭娜,似乎還是她高中畢業前夕,一個短暫得如同幻影的假期。
那時的她,臉上還帶著未褪儘的嬰兒肥,眼神裡混合著少女的倔強和對未來的迷茫。
而眼前的斯維特蘭娜……
她穿著一件樣式簡潔但剪裁良好的米白色長款羽絨服,圍著一條柔軟的淺灰色羊毛圍巾,襯得她膚色愈發白皙。
深棕色的長發柔順地披在肩頭,發梢帶著一點被風雪打濕的痕跡。
她的個子似乎又長高了一些,身形更加挺拔纖細,褪去了少女的青澀,眉眼間多了幾分沉靜和獨立。
最讓彼得羅夫心頭微微一顫的是她的眼睛——
那雙遺傳自她母親的、如同西伯利亞湖泊般清澈的碧綠色眼眸,此刻看向他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還有努力維持的平靜禮貌。
“爸爸。”
斯維特蘭娜走到桌前,聲音清脆,帶著莫斯科年輕女孩特有的語調,但稱呼用的是正式的“Вы”您)。
“斯維塔斯維特蘭娜的昵稱)。”
彼得羅夫站起身,動作有些刻意的鄭重。
他想擁抱女兒,像小時候那樣,但伸出的手在半空中猶豫了一下,最終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觸手是羽絨服冰涼的表麵和下麵單薄的肩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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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坐,外麵很冷吧?”
他的聲音努力放得柔和,但在寂靜的咖啡館裡,依舊顯得有些生硬。
“還好,習慣了。”
斯維特蘭娜脫下羽絨服,露出裡麵一件暖杏色的高領毛衣,動作利落。
她坐下時,目光才轉向一直安靜站在她身後半步的年輕男子。“爸爸,這是伊戈爾·謝爾蓋耶維奇·瓦西裡耶夫,我的……朋友。”
伊戈爾看起來比斯維特蘭娜大兩三歲,身材高大勻稱,留著利落的短發,臉龐棱角分明,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派克大衣,裡麵是整潔的襯衫和羊毛衫。
他立刻上前一步,身體挺得筆直,向彼得羅夫伸出手,聲音洪亮而清晰:
“彼得羅夫將軍!很榮幸見到您!我是伊戈爾·瓦西裡耶夫!”
彼得羅夫的目光如同手術刀般在伊戈爾身上掃過。
握手時,他感受到對方手掌的力度和指關節的硬繭像是長期進行器械訓練留下的),以及年輕人眼中毫不掩飾的、混合著崇拜和忐忑的光芒。
“你好,伊戈爾。”
彼得羅夫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情緒。他示意兩人坐下。
“喝點什麼?這裡的咖啡一般,但熱可可還不錯。”
他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像個普通的父親。
服務生走過來,斯維特蘭娜點了熱可可,伊戈爾則要了一杯黑咖啡,和彼得羅夫一樣。
短暫的沉默彌漫開來,隻有咖啡館裡低沉的爵士樂背景音和窗外風雪的呼嘯聲。
“學校……還好嗎?”
彼得羅夫率先打破沉默,目光落在女兒身上,努力尋找話題。
“聽說你們建築係的課業很重。”
“嗯,還好。”
斯維特蘭娜用小勺輕輕攪動著剛送上來的熱可可,升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設計工作室的課題很多,經常要熬夜畫圖。不過,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