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淚水仿佛在臉頰上凍結成了透明的薄殼。
露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邁動雙腿,跟隨在那位如同一座移動冰山般的何成軍士長身後,走出那間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審判庭的。
薩拉熱窩陰冷的、混雜著硝煙和塵埃的空氣湧入肺部,帶來一陣刺痛,卻也無法驅散胸腔裡那塊沉甸甸、冰封般的巨石。
“列兵……”
這個稱謂在她的腦海裡反複回蕩,每一個音節都像一把冰錐,刺穿著她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
那身粗糙的黑色西裝,此刻更像是一套囚服,標記著她的恥辱。
她下意識地想去觸摸領口,那裡曾經彆著象征榮譽與職責的少領徽章,如今隻剩下布料被粗暴撕裂後的毛糙觸感。
蜂醫、深藍、烏魯魯,還有眼眶通紅、緊緊跟隨著的夜鶯,也都沉默地走了出來。
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審判的結果像一場無形的寒雨,澆滅了他們從戰場掙紮求生後殘存的最後一絲熱氣。
何成軍士長——
判官
——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們一眼,隻是用他那特有的、不帶任何情緒起伏的聲調丟下一句:
“跟上。”
便邁開步子,朝著與法院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穩健而均勻,仿佛剛才那場決定他人命運的審判,不過是他日常工作中微不足道的一環。
他們沒有返回臨時駐地,也沒有被押解去往彆處,而是被判官引領著,穿行在薩拉熱窩破敗、冰冷的街道上。
廢棄的電車軌道扭曲著埋藏在積雪和瓦礫之下。
街邊的建築大多殘破不堪,牆壁上布滿了蜂窩般的彈孔和炮火撕裂的巨大傷口。
偶爾有gti的巡邏隊踏著整齊而沉重的步伐走過,槍口冰冷地指向可疑的角落。
難民們蜷縮在斷壁殘垣間搭建的活動板房裡,用麻木或警惕的眼神看著這支奇怪的隊伍——
一個麵無表情的內務處軍士長,領著幾個穿著不合身黑西裝、神色各異的男女。
越往前走,周遭的景象越發荒涼。最終,他們停在了一片巨大的、被戰爭摧殘得麵目全非的空地前。
這裡是科舍沃體育場,曾經承辦過1984年薩拉熱窩冬奧盛會,回蕩過球迷的呐喊,如今卻隻剩下一片被炮火反複犁過、積雪覆蓋的廢墟。
扭曲的鋼筋如同巨獸的骸骨般刺破混凝土,暴露在陰沉的天空下。
巨大的看台坍塌了大半,隻剩下一些殘破的骨架倔強地聳立著。
然而,最觸目驚心的,並非廢墟本身。
而是在這片廣闊的廢墟空地上,密密麻麻豎立著的、一眼望不到頭的白色十字架和簡易墓碑。
一片巨大的、沉默的墓園。
寒風卷著雪沫,在這片墓碑的森林中嗚咽穿行,吹動著一些墓碑上懸掛的、早已褪色或破損的身份識彆牌,發出細微的、令人心悸的碰撞聲。
許多墓碑前空空如也,隻有冰雪。
偶爾幾座墓碑前,放著幾朵早已凍僵、枯萎的野花,或者一個空酒瓶,訴說著無聲的祭奠。
1978年,薩拉熱窩擊敗日本劄幌和瑞典法倫哥德堡等眾多候選城市,贏得1984年冬季奧運會主辦權。
那是一場彆開生麵的大賽,因為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後,包括美國在內的許多西方國家都抵製了1980年莫斯科夏季奧運會,因此,薩拉熱窩冬奧會是全球競技體育的一次“重聚”。
時任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評價這屆冬奧會是“冬季奧運會60年曆史上開得最好、最精彩的一屆”,並代表國際奧委會授予這屆組委會主席希蘭科·米庫利奇一枚奧林匹克金質勳章。
賽後,當地冰雪運動蓬勃發展。
1984年至1988年間,當地冬季運動參與率增加了5倍。
但就在冬奧會舉辦8年後的1992年,波黑民族矛盾激化,爆發內戰,薩拉熱窩被圍近4年。
冬奧會的雪橇賽道變成了炮兵陣地,為了冬奧會而建的假日酒店地下室,成為戰地記者們藏身之所。
這座城市最著名的山峰特雷貝維奇被戰爭肆虐,根據《每日電訊報》旅行作者克裡斯·利比特在戰爭爆發前的走訪,遊客搭乘重建的纜車前往山脊時,仍能看到一條戰壕——
現在能看到的應該都不少了。
當年冬季奧運會的領獎台布滿彈孔,奧運五環一度缺了兩環,戰時被用作處決地點……
判官停下了腳步,背對著他們,望著這片無邊無際的死亡之地。
他的黑色常服在白雪和墓碑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肅殺。
“這裡,”他的聲音平靜地響起,穿透風聲,像冰冷的石刻,“埋著前南斯拉夫內戰時期,薩拉熱窩圍城戰中死去的三分之一的人。軍人,平民,男人,女人,孩子……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在這兒了。”
他緩緩轉過身,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掃過露娜幾人震驚而蒼白的臉,最後指向墓園邊緣一片相對較新的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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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的墓碑排列得更加整齊,但每一座墓碑的碑身上,都被人用粗糙的刷子,蘸著某種暗紅色的、觸目驚心的顏料,畫上了一個巨大的、歪斜的“x”!
那些血紅的“x”,在白雪和灰白色墓碑的襯托下,如同無法愈合的傷口,散發著猙獰和不祥的氣息。
墓碑上懸掛的軍籍牌表明,他們也曾是gti的特戰乾員。
“這些人,”判官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冰冷的、令人骨髓都發寒的質感,“是逃兵。或者在戰場上,選擇了比死亡更不堪的道路。”
他邁開步子,緩緩走向那片打著紅叉的墓碑區,靴子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露娜幾人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牽引,僵硬地跟隨著。
判官在其中幾座墓碑前停下。
他伸出帶著黑色手套的手指,輕輕拂去一座墓碑上的積雪,露出了下麵模糊的名字和軍銜。
“這個,”他淡淡地說,“第177旅的,進攻格裡巴維察時,扔下他的排,試圖遊過米利亞茨卡河逃跑。我是在下遊一公裡處的爛泥裡找到他的。”
他的手指移到旁邊一座,“這個,後勤處的,倒賣前線急需的藥品和血漿,用一輛裝滿盤尼西林的卡車換了一箱伏特加和兩條煙。”
最後,他指向一座軍銜稍高的墓碑,“還有這個,少校,指揮崩潰,帶著整個營部軍官小組率先潰退,導致防線洞開,側翼的一個連被哈夫克包了餃子,全連戰至最後一人。”
他的敘述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就像在念一份冰冷的陣亡名單。
“他們,都是我親手處決的。”
判官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露娜臉上,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剝開她的頭骨,直視她的大腦,“根據《gti戰時緊急條例第11條:關於戰場懦弱與背叛行為的處置辦法》。就在他們倒下的地方,挖個坑,立塊碑,打個紅叉。讓後麵的人看看,有些路,走錯了,就再也回不了頭。”
深藍的呼吸驟然粗重起來,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似乎想說什麼,卻被蜂醫用眼神死死按住。
烏魯魯朝著雪地啐了一口,低聲罵了句極其難聽的臟話。
夜鶯的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下意識地靠近了露娜一步。
露娜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她看著那些血紅的“x”,看著判官冰冷無波的臉,仿佛能看到子彈射出槍口、擊中後腦、鮮血和腦漿噴濺在雪地上的畫麵。
這不是威脅,這是陳述。
一種赤裸裸的、血腥的、不容置疑的戰時法則。
“前線,”判官轉回身,再次望向那片無儘的墓碑,聲音仿佛也融入了風雪,“福查,特雷比涅……哈夫克的進攻一天比一天猛。我們的乾員,每天都在像草一樣被割倒。每一寸土地,都要用血和命去填。”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評估著什麼,然後緩緩說道:
“但是,現在,不需要你們拿起槍去填戰線。”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