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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4日,正午剛過。
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的滋賀縣米原站,狂風卷著鵝毛般的雪片,呼嘯著抽打在車站老舊的木質站牌和水泥柱上,發出“啪啪”的聲響。
站台上積雪已深,雖經鐵道路員反複清掃,仍在腳邊堆積起灰白色的雪壟,月台頂棚邊緣已掛下了參差不齊的冰淩,腳下的積雪被來往匆匆的步履踩成了灰黑色的泥濘。
空氣冷得凝滯,吸入肺中都帶著刺骨的寒意,視野所及,天地間仿佛隻剩下灰白二色,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將遠山近樹都模糊在狂舞的雪幕之後。
站台上候車的旅客稀稀拉拉,與平日熙攘的景象大相徑庭,這般惡劣的天氣,若非必要,誰也不會選擇出行,人們大多縮在厚厚的冬衣裡,圍巾裹住了半張臉,嗬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風中,不住地跺腳以驅散嚴寒。
在這片瑟縮的人群中,一個挺拔的身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他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深灰色羊絨呢大衣,大衣的領子高高豎起,同樣將半張臉埋進厚實的羊毛圍巾裡。
大衣下是筆挺的黑色西裝,領帶一絲不苟,他背著一隻棕色的porter雙肩包,雙手隨意地插在大衣口袋裡,身姿卻不見絲毫畏寒佝僂。
與周圍穿著臃腫防寒服的人們不同,他的穿著更顯都市精英的利落,卻也與這北陸暴雪中的小站景象有些格格不入。
他正是上午從東京站搭乘東海道新乾線“回聲號”抵達米原的上原俊司,此刻他正在等待換乘的急行「北國號」列車到站,然後沿著北陸本線繼續北上,前往此行目的地——福井縣的敦賀市。
這次之所以選擇鐵路出行實屬無奈,原本他是計劃開車前往《夜叉》劇組所在的敦賀市美浜町,奈何今年1月的北陸地區遭遇了罕見的特大暴雪,據氣象廳數據,山區的積雪深度普遍超過一米五。
1985年的除雪技術遠不如後世,國道8號等主乾道常年被壓實雪與混合冰層覆蓋,路況極差。
尤其是長野縣的碓冰嶺段,以其陡峭的坡度和密集的急彎聞名,在白晝也因光線被雪幕反射散射,導致路麵能見度低且持續結冰,行車風險極大。
即便給座駕換上雪地胎和防滑鏈,穿越這樣的暴雪山區也絕非明智之舉,權衡之下,火車成為了安全可靠的唯一選擇。
“嗚——”
一聲悠長清亮的電笛聲穿透風雪,由遠及近。
橘色車頭牽引著的急行“北國號”列車如同一條在雪原中沉穩前行的巨獸,緩緩駛入米原站台,車身上覆蓋著冰雪的痕跡,顯示出它一路行來的艱辛。
上原俊司隨著稀疏的人流登上列車,車廂內果然如預料般空曠,暖氣開得很足,與外麵的冰天雪地恍若兩個世界。
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將雙肩包放在身旁,車窗玻璃上很快凝結起一層薄薄的水霧,窗外站台的景象變得朦朧。
「北國號」列車緩緩啟動,逐漸加速,將米原站拋在後方,一頭紮進更加密集的風雪之中。
窗外是無邊無際的雪原,遠山輪廓模糊,披著厚厚的銀裝。偶爾,在一片白茫茫的視野儘頭,會浮現出一片灰藍色的、廣闊無垠的水麵——那便是霓虹最大的淡水湖——琵琶湖。
風雪中的琵琶湖顯得格外靜謐甚至肅殺,湖麵與天空灰白一片,難以分辨界限,隻有靠近岸邊凍結的冰淩和湧動的水波暗示著它的存在。
列車緊貼著湖東岸北上,這冰封水國的景象如同一幅不斷延展的水墨畫。
上原俊司拄著下巴朝著窗外發了會呆後,從雙肩包裡拿出一份裝訂好的劇本,封麵上寫著兩個墨色淋漓的大字:《夜叉》。
此次北上,名義上是采風,感受影片拍攝地的氛圍,為音樂尋找靈感,實則也是為了暫時避開東京那令人窒息的媒體風潮,躲到這被暴雪籠罩的北陸偏遠漁村,不失為一個清淨的選擇。
他再次翻開劇本,沉浸到《夜叉》的故事之中。
劇本裡講述了一個名叫修治高倉健飾)的男人的故事。他曾是大阪黑道組織的一員猛將,人稱“夜叉”。
因風光之時致其唯一的妹妹被敵對幫派殺害,修治選擇隱姓埋名,帶著妻子冬子來到一個北國的漁港小鎮,過著平靜的打魚生活,一過就是十多年,鎮上無人知曉他的過去。
然而,這份平靜被一個來到小鎮開設“螢火蟲酒館”的秀麗女子螢子田中裕子飾)打破,鄉下漁夫們因為被螢子的美貌吸引而頻頻光顧她的酒館。
螢子的男朋友矢島北野武飾)是個粗暴無禮的男人,並引誘漁民們沉迷於賭博和毒品。修治為此與矢島發生衝突,卻在過程中曾經黑道的身份也被當眾揭穿。
同時,修治自己也陷入了對螢子的迷戀,內心的“夜叉”似乎再次被喚醒,原本平靜的生活再起波瀾。
在上原俊司這個來自後世靈魂看來,故事內核的是經典日式敘事風格,一個關於罪與罰、救贖與毀滅的老套故事,甚至其中的槽點還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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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降旗康男的導演功力、以及確定為主演的高倉健那獨特的冷峻氣質和深入骨髓的憂鬱感,足以賦予這個傳統故事新的生命力。
而他需要做的,就是用音樂去捕捉和放大這種交織著冷冽、悲愴、隱忍與爆發力的複雜情緒。
不久後,「北國號」列車離開平原開始進入野阪山地,隧道逐漸增多。每次衝出隧道口的短暫瞬間,都能看到兩側陡峭的山崖被冰雪覆蓋,怪石嶙峋,枯樹銀裝素裹,呈現出一種險峻而壯美的北國風光。
車輪碾過鐵軌接縫發出的“哐當”聲在群山間回蕩,更添幾分旅途的寂寥。
上原俊司合上劇本,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飛逝的雪景。車廂內異常安靜,隻有幾位乘客低低的交談聲和列車運行的噪音。
這種遠離喧囂的孤獨感,恰好與《夜叉》劇本的氛圍,以及他此刻想要尋求寧靜的心境不謀而合。
他閉上眼,指尖在膝蓋上無聲地敲擊,仿佛在虛空中彈奏某個旋律的片段,腦海中開始浮現出風雪、漁港、冷峻的男人以及暗流湧動的情感畫麵。
……
不知過了多久,列車廣播響起,告知乘客敦賀站即將到達。
上原俊司睜開眼,收拾好雙肩包。列車速度逐漸減慢,最終平穩地停靠在敦賀站的月台上。
他拎著雙肩走下列車,凜冽的空氣瞬間撲麵而來,敦賀站的規模比米原站小了不少,顯得更有地方氣息,站台兩側的積雪比米原站的更加深厚。
剛出檢票口,一位穿著厚實羽絨服、戴著眼鏡、大約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立刻迎了上來,他臉頰凍得通紅,卻帶著恭敬而熱情的笑容。
“社長,歡迎您來到敦賀!一路辛苦了,我是福井總店的負責人小山耕平。”他一邊說著,一邊微微鞠躬,並試圖接過上原俊司手中的雙肩包。
“小山桑,辛苦了,這麼大的雪還麻煩你過來。”上原俊司微笑著點點頭,並沒有交出雙肩包,“車子安排好了嗎?”
“嗨!已經按照您的吩咐,租用了一輛四驅車,並且提前裝好了防滑鉸鏈,就停在車站的停車場裡。”小山耕平連忙回答,並遞上一把車鑰匙和相關的租賃文件,“車況已經檢查過了,油箱也是滿的。這是鑰匙和文件。最近雪大,路況複雜,請您務必小心駕駛。”
“非常感謝,小山桑,你做得很好。”上原俊司接過鑰匙和文件,仔細看了一眼,放入大衣內袋,“這邊的情況還好嗎?積雪對業務影響大不大?”
“托您的福,雖然雪很大,但物流運輸還算順暢,隻是速度慢了一些,本地員工也都習慣了這種天氣。”小山耕平彙報著工作,同時陪著上原俊司走向車站出口。
“那就好,辛苦了。你先回去吧,天氣不好,注意安全。”上原俊司吩咐道。
“好的,社長,您有任何需要,請隨時聯係我,祝您此行順利。”小山耕平再次鞠躬,目送上原俊司走出車站大門,才轉身離開。
送走了小山耕平,上原俊司並沒有立刻去取車,時近下午,還沒吃午飯的他感到有些饑腸轆轆,於是在車站附近找了一家看起來頗為地道的拉麵店。
推開店門,一股混合著濃鬱魚香和暖意的蒸汽撲麵而來,瞬間驅散了上原俊司身上的寒意,他點了一碗敦賀特色的“活魚拉麵”。
隻見廚師熟練地從水缸中撈起一尾鮮活的鯛魚,快速處理,將魚骨投入大鍋熬製湯底,同時將部分魚肉片成薄如蟬翼的刺身。
不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的拉麵端了上來,乳白色濃鬱的湯底散發著誘人的鮮香,用的是現殺的鯛魚熬製,搭配筋道的手工細麵,麵上鋪著晶瑩剔透的甜蝦和肥厚的扇貝刺身,以及幾片新鮮的鯛魚刺身。
他先喝了一口湯,湯頭濃鬱醇厚,帶著海鮮特有的清甜,絲毫不顯油膩。在這樣寒冷的雪天,一碗下肚,渾身都暖和起來,旅途的疲憊似乎也一掃而空。
吃完拉麵,身體徹底回暖,上原俊司這才前往站前停車場,找到了那輛準備好的斯巴魯eone汽車。
他檢查了一下車輛狀況和輪胎防滑鏈,確認無誤後,發動引擎,打開了暖氣,朝著此行的最終目的地——福井縣敦賀市美浜町的日向漁港駛去。
車子駛出敦賀市區,周圍的景色愈發顯得荒涼,國道兩側是連綿的雪原和被積雪壓彎了枝條的鬆林。雪花依舊不知疲倦地飄落,能見度時好時壞。
路麵上的積雪被車輪壓實,即使有防滑鏈,車輛行駛起來也需要格外小心翼翼,偶爾會遇到掃雪車在工作,但很快剛清掃出的路麵又會被新雪覆蓋。
整個世界安靜得隻剩下發動機的轟鳴和車輪碾過積雪的“沙沙”聲,沿途經過一些小小的村落,低矮的房屋屋頂上都積著厚厚的白雪,煙囪裡冒出縷縷炊煙,顯得靜謐而祥和,與世無爭。
大約行駛了四十多分鐘,穿過美浜町稀疏的街區,車輛終於接近了海岸線,鹹腥的海風氣息開始混入冰冷的空氣中,順著一條小路拐向海邊,一個規模不大、被白雪覆蓋的漁港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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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港似乎因為暴雪而停止了作業,顯得十分安靜,幾艘漁船靜靜地停泊在避風的港灣裡,隨著波浪輕輕起伏,船體和水麵上都積了雪,桅杆上掛著冰淩。
碼頭上堆放著一些漁具和貨箱,也都被白雪覆蓋,勾勒出不同的形狀。
上原俊司將車停在港區一處空地上,下車四下張望,風雪中的漁港,有一種蕭瑟甚至略帶壓抑的美感,與《夜叉》劇本中所描述的函館漁港氛圍驚人地相似。
他很容易就想象出高倉健扮演的修治,穿著漁夫的工作服,沉默地在這裡勞作的樣子。
他攔住一位正從倉庫裡出來的、穿著防水圍裙的本地漁民。
“歐吉桑,抱歉,打擾一下,請問您知道《夜叉》電影劇組在哪裡拍攝嗎?”
漁民打量了一下他一身與漁港格格不入的正式衣著,指了指拱橋不遠處一棟看起來像是酒館的建築,“哦,找降旗導演啊,他們今天好像因為雪太大,外景沒法拍,都擠在那邊那個酒館裡拍裡麵的戲呢。”
“非常感謝。”
上原俊司道謝後,鎖好車門便朝著酒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