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像潑了墨,連月亮都躲進了雲裡。
王強蹲在灶房的土灶前,火鉗夾著塊青炭往灶膛裡送。火星“劈啪”炸開,濺在他手背上,燙出一個個紅點子,他卻渾然不覺,眼睛直勾勾盯著灶裡跳動的火苗,像是要把那團火吞進肚子裡。
灶台上擺著個豁口的粗瓷碗,裡麵盛著半碗黑乎乎的藥湯,是給王氏敷腿的。下午從李屠戶家逃出來時,她被門檻絆倒,腳踝腫得像個發麵饅頭。此刻她正躺在裡屋的土炕上,呼吸輕得像片羽毛,可王強知道,她沒睡著——方才他往灶裡添柴時,清楚聽見裡屋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定是她又在偷偷揉那處淤青。
“哢嚓。”
王強手裡的火鉗猛地一擰,青炭碎成了渣。他想起李屠戶那把明晃晃的短刀,想起刀尖子抵在王氏脖子上時,她脖頸上凸起的青筋,像條快要繃斷的弦。還有張木匠媳婦跪在地上的樣子,發髻散了,露出半截被淚水泡得發白的額頭,一聲聲喊著“我男人死得冤”,聽得人牙酸。
他從牆角拖出個木匣子,裡麵裝著些舊物:母親留下的頂針,妹妹紮歪了的紅頭繩,還有塊刻著“忍”字的桃木牌。那是父親臨終前塞給他的,說平安村的日子就像這灶膛裡的火,看著旺,其實不經燒,遇事得忍著,忍過了冬天,春天總會來。
可春天真的會來嗎?
王強捏起那塊桃木牌,指腹摩挲著上麵被歲月磨平的刻痕。三年前妹妹投井那天,也是個桃花天,粉白的花瓣飄在井台上,像給她鋪了層殮衣。他攥著這牌子在井邊跪了三天,指甲摳進泥裡,血都滲出來了,也沒等來什麼春天。
“啪!”
桃木牌被他狠狠摔在地上,裂成了兩半。
“強哥?”裡屋傳來王氏的聲音,帶著點怯,“咋了?”
“沒事。”王強粗著嗓子應了一聲,慌忙用腳把木牌碎片踢到灶台下,又抓起鐮刀往磨石上蹭。“噌——噌——”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刀刃漸漸泛起冷光,映出他眼底翻湧的紅。
這把鐮刀用了五年,木柄被汗浸得發黑,刀刃卻依舊鋒利。去年割麥時,他用它割開了竄進麥田的毒蛇七寸,蛇血濺在麥稈上,紅得像團火。那時他就想,要是能用這刀給妹妹報仇,哪怕讓他立刻死了,也值。
“強哥,彆磨了。”王氏不知何時挪到了灶房門口,扶著門框站著,腳踝處的淤青透過褲管隱隱可見。“磨得再快,也砍不動李家的青磚牆。”
王強停了手,抬頭看她。月光從窗欞縫裡擠進來,落在她臉上,能看見她下唇上的血痂——定是下午在李屠戶屋裡咬的。“那你說咋辦?”他聲音發悶,“眼睜睜看著張木匠白死?看著他再把你拖進去?”
“不是眼睜睜看著。”王氏慢慢走過來,蹲在他對麵,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打開,裡麵是半塊乾硬的玉米餅。“我在李屠戶床底下藏了把錐子,他夜裡磨牙,睡得死,要是……”
“不行!”王強猛地打斷她,聲音都變了調,“你一個女人家,怎麼能……”
“那你說誰能?”王氏抬頭看他,眼睛亮得驚人,“張木匠沒了,趙寡婦被他折騰得半瘋,村裡的男人要麼被他打斷了腿,要麼就嚇得躲起來。強哥,我們不能等了。”
她的指尖輕輕碰了碰鐮刀的刀刃,冰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顫,卻沒縮手。“我聽我爹說過,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平安村,早就沒路可退了。”
王強看著她,突然覺得喉嚨發緊。他一直把她當需要護著的嫩芽,卻忘了她是在苦水裡泡大的——她爹是個貨郎,去年走山路時被劫道的殺了,她一個人撐起家,把弟弟拉扯大,骨子裡藏著股韌勁兒,像田埂上的野草,看著軟,卻能紮進石頭縫裡。
“哐當。”
院門外傳來敲門聲,不輕不重,卻帶著股熟悉的節奏——三長兩短,是打鐵鋪老趙的暗號。
王強瞬間繃緊了神經,抓起鐮刀就往門後靠。王氏也站起身,順手抄起灶台上的擀麵杖。這年月不太平,夜裡敲門的,多半沒好事。
“是我,老趙。”門外傳來壓低的聲音,帶著點喘,“強子,開門,有急事。”
王強這才鬆了口氣,拉開門閂。老趙閃身進來,反手把門閂插上,臉上的汗珠子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手裡還攥著個布包。“出事了。”他往灶房走,聲音壓得極低,“李屠戶讓劉瘸子去各家催租,說三天內交不上的,就拿人抵,尤其是……”他看了王氏一眼,沒再說下去。
王氏的臉瞬間白了。
“他還敢?”王強攥緊鐮刀,指關節發白,“張木匠的事還沒了呢!”
“他怕個屁!”老趙往灶膛裡添了塊柴,火光明明滅滅照在他臉上,能看見他眼角的皺紋裡全是紅血絲。“他讓劉瘸子帶話,說張木匠是自己不小心摔的,跟他沒關係。誰要是敢瞎咧咧,就跟張木匠一個下場。”
他打開布包,裡麵是塊燒得通紅的鐵塊,用鉗子夾著,往冷水裡一淬,“滋啦”一聲冒起白煙。“我打了把鑿子,能鑿開李家後牆的磚。”他聲音發啞,“我兒子媳婦投井那天,我就該跟他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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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老趙兒子娶媳婦,新媳婦長得俊,被李屠戶看上了,夜裡翻牆過去施暴。那姑娘性子烈,第二天一早就投了井,井水至今帶著股苦杏仁味,誰都不敢去挑。老趙當時拿著鐵錘想去拚命,被村裡人死死拉住,說“留著命,總能報仇”。可這仇,一等就等成了剜心的疤。
“劉瘸子還說,”老趙把淬好的鑿子在手裡掂了掂,寒光晃得人眼暈,“李屠戶說了,王氏他要定了,三天後親自來搶。”
灶房裡突然沒了聲音,隻有灶膛裡的火苗“劈啪”響著,映得三個人的臉忽明忽暗。
王強猛地站起身,鐮刀往磨石上一擱,“噌”的一聲,火星濺起來,落在他手背上。這次他沒躲,任由那點燙意鑽進肉裡,像顆種子,要在心裡長出燎原的火。
“不用等三天了。”他聲音沉得像鐵,“明晚,咱們就去會會他。”
王氏看著他,慢慢挺直了腰。月光落在她臉上,那道被李屠戶捏出的指印還沒褪,青得像條蛇,卻再也嚇不住她了。她伸手拿起灶台上的擀麵杖,在手裡轉了個圈,動作竟有幾分利落。
“我知道他床底下有個暗格,藏著他的私房錢。”她輕聲說,像是在說件再平常不過的事,“還有,他夜裡磨牙,一炷香的功夫,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七下。”
老趙手裡的鑿子“當啷”掉在地上,在灶房的泥地上砸出個小坑。他抬頭看王強,又看了看王氏,突然抓起那塊裂成兩半的桃木牌,扔進了灶膛。
火苗“騰”地竄起來,把木牌燒成了灰燼。
夜風吹過窗欞,帶著點桃花的甜香,卻再也蓋不住灶房裡那股越來越濃的,屬於鐵器和決心的冷硬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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