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
林誌遠的背脊,幾乎在那“邊孟廣”三字出口時便僵成了一根直杠。
他嘴角那一抹原本因“罷中相”而帶來的勝利笑意,頓時凝結,像是被冷風一掃,化作一片難以掩飾的驚色。
怎麼會是——
邊孟廣?
他不是剛剛才被指責“失言礙政”麼?不是已經徹底站入“清流殘餘”一列了麼?
為何在清流幾近瓦解,許居正將退、他林誌遠即將“加冕”的關頭,卻忽然被提拔至左相之位?
林誌遠一瞬間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下意識看向朝列前方,不遠處的王擎重。
那一眼裡,有疑問、有慌亂、也有急切。
王擎重果然接收到了他的目光,雖未轉頭,但那雙鷹隼般的眼神輕輕一掃,隨即,在靴履摩擦殿磚的細微聲中,他低聲道:
“莫慌。”
“他是在平衡。”
林誌遠眼角微動,仍舊不安。
王擎重繼續,聲音極低,卻擲地有聲:
“左相歸邊孟廣。”
“那中相之位,便必須給咱們。”
“製衡之術,從古至今。哪有三相皆一派的?那不是製衡,是獨斷了。”
“你等著,中相……必是你的。”
這話像是一道溫水,猛然澆在林誌遠那片幾欲結冰的胸膛上。
他呼吸一窒,隨即緩緩吐出一口氣。
是了。
有道理。
王大人說得對。
左相給了清流的邊孟廣,這便意味著,中相之位,就不可能再給清流。
除非陛下瘋了。
可他不是瘋子。
他是那位一直把“局”看得最重的陛下,是那個從三黨亂局中殺出重圍,先斬兵事、後奪政綱的年輕帝王。
他不會不懂“製衡”。
既然他懂,那……這一步棋,或許隻是“讓一步”,是“緩一步”,是“照顧清流殘餘顏麵”罷了。
而真正關鍵的主將位置——
一定,是給新黨的!
林誌遠低頭掩住眼中的光芒,嘴角又重新繃緊,隻是這一次,不是焦躁,而是期待。
他原本就已身居高位,如今若再得中相之職,便是名正言順、實至名歸。
左、右雖是輔,可“中相”——
那是執樞、決機、管人事、掌中樞的“實權中樞之首”。
他一直等著今日。
這一刻,終於要來了。
……
而與此同時,朝列的另一側,清流陣營之中,寂靜如水。
最初聽聞邊孟廣之名,他們是一種迷惘的愕然。
可當愕然過去,便是沉沉的沉思。
金階之下,大殿一隅,沉默之潮正緩緩蔓延。
“邊孟廣?”
清流中人,第一時間便陷入了難以掩飾的震驚之中。
霍綱的眉頭險些擰成一團,郭儀一言不發,眼中卻如驟起雷電,而許居正——那張久經風霜的老臉,在那一瞬,仿佛終於露出了罕見的動容。
這不是他們曾設想過的局。
不是了。
他們本以為,朝局將至尾聲,清流必敗,新黨獨掌,三相悉數落入一脈之手,已成定局。
可如今,那道熟悉的身影,那份被認為早已“失寵”的倔強之名,卻在萬眾矚目之下,被天子親口點出——
左相,邊孟廣。
這一聲,如擊石驚雷,響徹殿宇。
可詫異不過轉瞬。
冷靜,隨即而來。
“……不可能是回心轉意。”霍綱低聲。
郭儀眉眼不動,語氣如鐵:“他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許居正緩緩收回視線,淡淡點頭:“這不是變心。這是——平衡。”
三人目光交彙,無需多言。
他們,都懂了。
這並不是回轉乾坤的信號,不是重新啟用清流的回賜,也不是他們幾位忠臣默默等待之後的希望。
這隻是——
一道權衡利弊下的技法,一枚恰到好處的籌碼。
“起用邊孟廣,不過是安一個名分。”
“以此為引,平內外之心。”
“然後,再堂而皇之地,讓出真正的位子。”
“那真正的位子……不是左相。”
三人目光一齊落向朝階之上,那尚未揭曉的空懸之職——
中相。
“若左相給清流,中相也給清流,那便不叫製衡,而是遷就。”
“而這位陛下,絕不會遷就任何一方。”
……
新黨的另一端,氣氛已然回暖。
林誌遠望著邊孟廣那張似疑似喜、又帶茫然的臉,心中更加自得篤定。
王擎重似乎也早已有了腹稿,微微偏頭,用一種篤定到幾乎近乎從容的口氣道:
“用左相安清流,給他們一個麵子。”
“這叫馭術。”
“古來帝王,皆如此。”
“你該高興——因為,這一層安排之後,你的位子,才是最牢的。”
林誌遠點了點頭:“中相,這可真是一個大驚喜啊!不會有什麼變故吧!”
王擎重點頭。
“放心吧,十拿九穩!若他真的不想將中相給我們,豈會罷中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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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真的要回清流,豈不更該穩住霍綱、許居正?”
“可現在,他連許居正都敢罷,何況邊孟廣?”
“他在斬一刀之後,隨手撒糖。”
“讓人誤以為他心存憐憫,實則已經斬斷一臂。”
“再提你上中相,便是……破而後立。”
“這才叫一局棋。”
王擎重語氣未高,但卻極有穿透力。
林誌遠的心,漸漸平複下來。
他再一次抬頭,看向那高坐金階之上的年輕天子。
心頭一片篤定。
“原來如此……”
“左相,不過是鋪墊。”
“中相,才是果實。”
“這一切,不過是給眾人看的煙霧。”
“而真正的‘聖心’,仍舊……向著新黨。”
他深吸一口氣,心緒複歸沉穩,連眉宇間的喜色也按捺住了些許。
因為他知道——最精彩的那一刻,尚未揭曉。
……
大殿之上,肅穆而靜謐。
此刻不論是新黨還是清流,竟都達成了罕見的“共識”。
他們以不同立場、不同立場邏輯,最終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陛下是在製衡。”
“左相已出,中相必落新黨。”
林誌遠的背脊挺得筆直。
王擎重負手於後,眼中精光一閃。
霍綱沉默不語,郭儀眉頭緊鎖。
邊孟廣則似仍沉浸在那個意外的“被提名”中,眼神微微晃動,帶著不解,也帶著惶惑。
他站在朝列前方,隔著禦階看向高位上的蕭寧,嘴唇動了動,卻終究什麼也沒說。
……
這時——
蕭寧終於緩緩抬眸。
他的視線輕掃朝堂,落在每一位神情各異的朝臣臉上。
他沒有急著說話。
隻是那一眼掃來,便似在翻動整座朝堂心中的水麵。
千層漣漪,悄然泛起。
而所有人,都在等著——那真正的決定。
太和殿中,金光冉冉,朝會尚未退場,天子尚未宣告最後一席中相之名。
此刻,大殿之內一片死寂。
一切的氣息,似乎都凝固在了蕭寧那句“再議中相之位”之後。
林誌遠屏息靜候,目光緊鎖禦階。
王擎重眉眼沉定,似已在腦海中勾畫好“林中相”的未來藍圖。
清流諸公更是再無半分希冀,隻等那最後一錘落下,將他們徹底釘死在這場朝局改易的棺槨之中。
可就在這時——
太和殿外,忽地響起一道急促而高昂的呼喝聲:
“西都奏章急遞——魏瑞覲見!!”
這一聲,如同驚雷滾落,撕破長空,震動滿殿。
所有人一震!
“……魏瑞?”
有官員下意識低語,眼神中透出錯愕與難以置信。
那一瞬,百官無不麵露訝色。
魏瑞。
這個名字,像是一把鈍重的鐵錘,在所有人的心口上狠狠砸了一下。
那是一個本該已經被“遺忘”的人。
一個被流放在西都“養老”的老臣,一個三朝未曾正途用起的“文狂”。
一個……所有主君都懼而不用,卻人人敬之如神的筆直之骨!
魏筆架,魏直臣,大堯第一死諫之臣——魏瑞!
……
金鑾大道上,長風翻起。
那是一道沉穩而肅穆的身影,步履不急,卻如雷貫地。
五步一震,十步一息,如同擊鼓,直衝丹陛!
數十名內侍匆匆迎出,欲勸攔,卻被他一記冷眼逼退。
那眼神,仿若利刃,不怒自威。
“魏老大人……此刻正殿朝議未畢,還請稍候——”
“朝議未畢?”
魏瑞冷哼一聲:“那正好,本官也有言要議。”
那聲音,蒼老卻堅定,低沉卻透徹,宛若千鈞落地,震得朝門兩側黃門驚魂不定。
太和殿內,蕭寧尚未言語,已有人出列勸阻。
“魏大人此來,乃西都之職,非東都參政,不可擅闖天聽——”
“本官非為西都事。”魏瑞聲音如鐘,“我為大堯來。”
他腳步不停,拂袖直入,衣袂翻飛之間,仿若蒼龍入殿!
文武百官一時紛紛側首,神情各異。
王擎重眉頭緊皺,林誌遠心頭微跳。
郭儀、霍綱皆露驚色,邊孟廣更是露出凝然神色。
至於清流之人——那本已如灰燼般低垂的目光中,竟重新燃起了一絲未知的火光。
魏瑞已入殿。
未及三十步,已至丹墀之下。
他駐足一瞬,抬眼望向高坐金階之上的帝王。
那一刻,殿中靜得隻剩風聲。
而魏瑞的內心,卻像有無數驚雷在狂奔咆哮。
——他憋得太久了。
從太祖開國,到先皇繼位,再到如今這位昌南王出身的帝君,他魏瑞都曾上奏、曾死諫。
可每一次,換來的都是回避、貶斥、冷封、擱置。
他的學識,他的政見,他的血性,統統被打發到了那座早已失去實權的西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