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算瘋子!
這綽號,在這一帶的街坊中可謂無人不知。
有識之士稱他“算術宗師”,但在市井百姓嘴裡,他就是那個整日關著門,連過年都不出門拜年的“算瘋子”。
他每年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且多是去鄰巷買些宣紙、墨塊,很快就回。
誰也沒見過他這樣,一大早騎馬直奔城西的模樣。
“出了什麼事?連他都急成這樣?”有個挑柴的小夥子忍不住問旁人。
無人能答。
隻是目送著那匹青驄踏過石板路,帶起蹄下細碎的水珠,在晨光中如同一串短暫的珠鏈。
石宗方的神色未有絲毫波動,青驄的速度被他控在極限之內——既要快馬加鞭,又不讓馬力散亂。
他腰背筆直,眼底卻透著一股冷定的光,像是在心裡一遍遍演算著什麼。
路過城隍廟時,廟前晨課的鐘聲正悠悠敲響,他連頭都未抬一下。
有人向他招呼,也隻見他目不斜視而去,留下一串“噠噠噠”的馬蹄聲消失在拐角。
青驄在他的催策下,穿過東城的狹巷,沿著主街一路向西,越過南市,再折入西廊大街。
沿途的攤販與行人,皆被那熟悉而稀罕的麵孔驚得側目。
“算瘋子出門了……”這樣的低語一路相隨,仿佛比馬蹄聲還快一步傳遍街巷。
而石宗方全然不顧,心神緊緊鎖在一個方向——許府所在的城西。
他心底那股被信中幾個字激起的執念,此刻已轉化為一種急迫,驅動著他催馬前行。
陽光越發明亮,照得青驄鬃毛生輝,照得他眼底那抹銳光更顯清晰。
不論前方等待的是什麼,他都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去麵對,去驗證。
青石路儘頭,許府高大的朱門已在晨霧之外隱隱可見。
石宗方的手指在韁繩上微一收緊,馬速再提一分,像是一筆將落未落的重墨,即將在那扇朱門前定格。
許府的正廳內,光影靜謐。
晨光自雕花槅窗透入,落在鋪著青紋錦麵的長案上,把案上堆疊的卷冊、竹尺與墨硯映得分外分明。
幾位受邀而來的客人正圍坐左右。
翰林院的編修身材頎長,鬢角微白,雙手交疊在袖中,神情雖穩,但眼中隱約透著一股藏不住的好奇。
國子監的博士年紀略長,鼻梁高聳,銅框眼鏡在陽光下閃著微光,他偶爾抬手輕輕捋須,目光在案上的稿卷間遊移。
另外兩位工部郎中,一位瘦削如竹,麵色沉穩,手背布滿細密的青筋;另一位肩寬背厚,皮膚被風日熏得暗沉,眉宇間透著一股久經工事的硬氣。
他們今日雖是奉請而來,卻都帶著一點心底的疑慮——不為彆的,隻因聽聞許居正對那《術算綱要》的評價,實在驚人。
消息最早是從朝中傳出來的。
雖然他們平日並不上朝,可朝堂上那些爭論與少見的盛讚,很快便被傳進了他們耳中。
尤其是那句——“奇書,可開術算新天地”——更是叫他們忍不住在心底反複琢磨。
“奇書”二字已是極高之譽,而“可開新天地”,更不是輕易能說出口的評語。
他們都是浸淫數理多年的行家,深知術算之道何其艱難,能稱得上“開新天地”的著述,至少在思路上要有前所未有的突破,在推演中要能開辟全新的法門。
這等評價,放在任何一本新書上,都足以震動術算之林。
然而,這卷綱要的來源,卻讓他們難以完全信服——
那是當今天子所作。
幾人雖然沒有與蕭寧直接打過交道,但對他的名聲並不陌生。
早年間的傳聞,幾乎是洛陵城中茶肆酒樓的談資:少年天子未登基前,身為王爺,常出入市井,不拘形跡,好馬好酒,甚至一度被稱作“第一紈絝”。
這種過往傳聞,再怎麼說,都與“奇書”“術算”四字隔著十萬八千裡。
更何況,曆朝曆代的帝王,多在經史策論、治國之術上用心,即便通些算法,也隻是為政務所需,不會沉入精深到能“開新天地”的地步。
因此,當許居正在朝堂上用“奇書”“新天地”來形容《術算綱要》時,這幾位今日坐在許府的術算行家,都在心裡升起了一個差不多的念頭——
——這書真有那麼好嗎?
若是出自翰林、出自工部精算司,他們願意相信。
可若真是天子親作,那其中的分寸……未免讓人懷疑是不是有許居正一番“托舉”在內。
畢竟,許居正是當朝清流之首,與陛下關係密切,在新政推行之際,推出一卷“奇書”,正是凝聚人心、彰顯威望的好時機。
他們雖不好在外人麵前說這些疑慮,可在心底,卻都或多或少有著這樣的推測。
不過,這推測並不妨礙他們心生好奇。
若真如傳聞中那般彆開生麵,他們願意折服;若不過如此,他們也要看一看,這所謂的“新天地”,究竟新在何處。
廳中氣氛並不喧嘩,幾人各自端坐,偶爾以目光交換幾句無聲的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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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許居正從案後起身,神情如常,卻帶著一絲篤定的沉穩。
他緩緩掃視了一圈眾人,開口道:
“福來送信去洛陵東城,還需些時辰才能回來。既然諸位難得齊聚,不必空坐著等,不如先看看這卷《術算綱要》。”
他頓了頓,又道:
“我讓人抄錄了幾份,今日便在此分發。諸位看看,且自行評議。”
說罷,他微微抬手,旁邊的家童立刻捧著一疊薄薄的冊子上前。
那是用上好貢紙謄寫的抄本,紙麵泛著細膩的溫潤光澤,墨色沉穩而不暈,封麵以小楷題著《術算綱要》四字,筆力遒勁。
抄本數量不多,卻足以讓在座之人各取一卷。
家童按著順序,將冊子遞到每位客人手中。
幾人接過時,下意識地用指尖摩挲了一下紙麵,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封麵上的幾個字上。
“《術算綱要》……”國子監博士在心中默念,眼底閃過一絲審慎——他知道,這接下來的每一頁,都足以讓他們判斷許居正的誇讚是否名副其實。
翰林編修則是微微眯起眼,像是要在翻開之前,先將這封麵上的筆意看個透。
兩位工部郎中也不動聲色地互看了一眼——他們心裡都清楚,這一卷書裡,若真有值得稱道的地方,必然會在度量、比例、積算之類的篇章中顯露無遺。
廳中氣息變得微妙起來。
陽光照在幾人手中的綱要抄本上,白紙黑字在光影之間顯得分外清晰,卻像是一扇尚未開啟的門——門後,是托舉出來的虛名,還是足以“開新天地”的真才,很快便會見分曉。
廳中靜了一瞬。
陽光透過雕花槅窗的細縫,斜斜地灑在幾案上的《術算綱要》抄本上,紙麵泛著溫潤的光澤,墨跡沉穩,像是在等待下一刻被翻開。
受邀而來的幾位術算行家,手中都已攥著那份抄本,神情各異,卻都有一股隱隱的凝重。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腳步聲不似仆人日常走動那般從容,而是帶著點急意,甚至夾著一絲塵氣。
“許大人——”聲音在院口響起,帶著微微的喘息。
接著,腳步越過影壁,踏上青磚甬道,直奔廳前。
福來匆匆踏進廳門時,額角還掛著細細的汗珠,呼吸略有些不勻。
他一腳跨進門,就直直走到許居正麵前,拱手作揖,聲音裡透著幾分懊惱:
“大人……沒請來!”
廳內微微一靜。
幾位手持抄本的客人目光微抬,但神色並未露出驚訝。
許居正看了他一眼,語氣平平:“沒請來?”
福來低下頭,像是自覺失職,壓低了聲:“是。小人去了石府,通了姓名,也捧上了大人的信。可那位石先生在屋裡……就是不肯出來。門口的小童說,石先生正推算要緊之事,不便見客,讓我先回。”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像是還想補一句辯解,最後隻歎了口氣:“大人,這一次,隻怕是真的請不動。”
許居正指尖輕輕敲了敲案麵,沒有立刻作聲。
屋內那幾位客人,神色平淡得幾乎與方才無異。
他們對視一眼,眼神中沒有半分意外——仿佛早已將這樣的結果收入預料之中。
翰林編修微微一笑,把手中抄本往前推了推,淡淡道:“許公,咱們且翻看便是。”
國子監博士捋須點頭:“是啊,石先生若真不肯來,強之無益。”
白須的工部郎中也放下手邊的竹尺,接著道:“老夫先前便說,這位石先生,閉門不出是常事。既然如此,何必耽擱工夫?咱們開始吧,不必請他了。”
另一位工部郎中笑了一聲:“許公方才分下的《術算綱要》,正是今日之要。石宗方若看不上官場俗務,任他去也,不礙咱們手裡的事。”
他們的語氣平淡,從容之中帶著幾分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