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下,荒僻鄉村依舊寥落,但這小小的院子卻因為有了兩個年輕人的到來而平添幾分生機。
白諾城一身樵夫打扮,蓑衣綁腿,半身黃泥,他腰間彆著野兔山雞,背上背著柴火,推門而入。他抖落最後一片積雨,放下鬥笠,隨手接過顧惜顏遞上來的手帕,擦乾滾滾熱汗。這些日子,顧惜顏院門不出,專心養傷。他不僅為老婦人劈柴挑水,打獵收糧,還趁閒暇之餘將懷恩義莊裡裡外外打掃得乾乾淨淨。
他大口飲儘早已準備好的熱茶,說:“葉郎雪那狗賊要為我師父‘遷葬’。”
顧惜顏兀自一驚,低眉沉思片刻道:“顯然‘遷葬’是假,請君入甕才是真。”
“不錯。”白諾城凝眉冷笑:“張青等人無功而返,他知道隻有這樣才能引我現身。不僅神盟八派,像青雲門、巨劍幫這些門派也都聚集在渡明淵,真是熱鬨啊。”
顧惜顏勸道:“明知是陷阱,那你不該去。去了若想脫身,必奮力搏命,刀劍無眼,屆時死傷慘重,實難避免。在蘇老遷葬大禮上,豈可出奪命殺生之事,更何況還是同門相殘?若蘇老在天有靈,豈能心安?而若因此束手束腳,不能全力脫身,必被囚困,從此再難自由身。”
白諾城點頭說:“不錯。手足相殘,乃是渡明淵的最高禁忌。我曾在師父麵前發誓,此生不背正道,不叛師門,不傷手足;否則,願受刀斧加身、萬箭穿心之極刑!”
可轉念細想,他神色悲淒落寞,幽幽一歎。“可我先在眉莊釀成慘事,又自創天墓殺劍,世人常叫我‘劍魔’。如今不僅邪祟侵體,更練得長春宮第一魔功。實則,我已背棄正道。前不久我又在渡明淵……”
心中劇痛如攪,他語氣頓了頓,才接著說:“阿吉他們都死在我的劍下,同門手足於我,也早已分道揚鑣,恩無半分,仇比海深。如今在這天底下,唯一還能牽絆我的,隻有我師父了。他教我習武,教我讀書。可以說,沒有師父,就沒有我。可他在世時,我未能儘孝,最後連他老人家的葬禮,我都沒能參加。上次我入魔屠山,彎彎為了阻止我,不得已將他老人家的墓碑都扯了出來。此事雖是彎彎所為,但卻是因我而起。手足相殘,入土不能安,乃大不敬。如今,葉郎雪就是吃準了這一點,才設下這等計謀,引我現身。”
雖然利害剖析的清清楚楚,可白諾城的臉上卻無半點退卻之意。
“所以,縱使知道虎穴龍潭,你仍執意要去?”
白諾城說:“皇宮於我,何不也似虎穴龍潭?既然終究要去,我至少去為師父儘最後一點孝心罷。不過,我不會那麼傻,毫無準備的就跳入這樣的陷阱。葉郎雪給了我一個不得不赴之約,我也要給他一個,叫他投鼠忌器、有所顧忌。”
“怎麼說?”
他左顧右望,繼而低聲道:“我還探聽到一個消息,前兩日李道秋闖上渡明淵,差點死在葉郎雪手中。他已命申血衣將人押解回京。”
“你想半路截住,以李道秋要挾葉郎雪?”顧惜顏思忖片刻,最後搖了搖頭說:“不成,既然葉郎雪主動將他奉上,自然不會再因他而掣肘。”
“葉郎雪這狗賊心狠手辣,自然不會。但有一個人卻不見得能忍心李道秋就此送命。”
顧惜顏登時醒悟,脫口道:“你想用李道秋引出司神雨,再用司神雨去要挾葉郎雪?”
“不錯。”白諾城點頭道:“當年李道秋曾在落名峽伏擊我,若非司神雨出手解圍,他不是死在我劍下,便是已經被冷侖和薛天涼擒拿。不至等到今日。再者,上次在鳳泉峪中,李道秋也曾為司神雨與我搏命。這二人自幼相識,雖然如今各奔東西,卻仍看得出私交甚篤,舊誼尤在。葉郎雪是個心狠手辣的狗東西,但司神雨未必能見李道秋被銅牢的酷刑折磨而死。以李道秋引出司神雨,再以司神雨做人質,我要在遷葬大禮之上,叫葉郎雪瞻前顧後,不得妄動。”
“若他連司神雨的死活也不在乎呢?”顧惜顏再問。
白諾城低眉沉思片刻,說:“深恩負儘,故舊棄絕。那他已經不能叫做‘人’了。師父在天有靈,自當明鑒。我不會先拔劍,但是若他要動手,我便再無顧忌,取了他狗命也就是了。屆時誰敢擋我,誰就死。”
想了想,又望著眼前佳人勸解說:“你已經幫了我太多,我聽說丁冕也在渡明淵,這次你就彆去了。到時……”
“不!”看著他決絕中隱帶狠厲的神情,顧惜顏立時將他打斷,繼而沉默許久,才又說:“我要去,我也可以幫你。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
“此刻渡明淵高手雲集,十足是個龍潭虎穴。既然你決定了要闖,不管是截住李道秋引出司神雨,還是闖上崇英閣,我都可以陪你,但是我要你練一門保命的功夫。”
“什麼功夫?”
“你知道我從師父那裡學了暗影樓的絕技《奇骨百變》。我要你儘快練成,移骨挪穴,在這段時間,暫時將心之要害從左移右。若是遇到像秦夜或是卜卓君這樣的劍中高手,危急之時,或許還能救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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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為我好,這有何難?我練便是。隻要你彆騙我就成。”
“自然不會,我也要練。”
……
深夜,竹林,夜風輕微,暗影浮動。
一架板車拖著精鋼鐵籠正穿行林間。鐵籠之內非虎非熊,而是一個破衣襤褸、形容邋遢的男子。板車四周,五人五騎圍護四周。當先的是一名寬衣長袍、麵有殘缺的中年男子。正是申血衣,自從牽連貶謫以來,他便一直等機會將功折罪,畢竟親族眷屬儘在長安,可他從沒想過返京的一天會來的這麼快。
他回頭瞥了一眼囚禁在精鋼鐵籠中,鎖骨和四肢被陰寒鐵鉤鎖住的昏睡男子,再次由衷的欽佩葉郎雪的果決聰明,同時也覺得不寒而栗。為下者,不希望上位是個仁慈迂腐的傻蛋,更不希望是個心狠手辣半點情麵也不留的冷血屠夫。
李道秋脖子上的劍痕因為板車的晃動依然滲血,呼嚕聲卻在這夜空下的幽林竹影中格外響亮。這個人能否安然回到長安,將是他和羅森能否再入殺神殿的關鍵,所以申血衣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知道這一路恐怕沒那麼平靜。
一陣撲棱振翅的聲音在林中此起彼伏。申血衣抬拳示意,身後四名渡明淵精銳紛紛勒馬急停,拔劍擒刀,滿眼警惕的東張西望。忽然板車東麵一葛衣男子手指著後方遠處林間,聲音顫抖著,滿是驚駭得結結巴巴,說:“那……那是什麼……什麼東西?”
幾人立馬回頭,朝他所指的方向齊刷刷看去,隻看一根粗大毛竹上掛著一團黑影。那黑影碩大如圓桌,活像一個巨大的蝙蝠張開翅膀,掛著林間。不知是個異種翼獸,還是人裹了玄布,因為背光空懸,總之除了一團黑影,什麼也瞧不見。
“放箭!”
直到申血衣喝聲傳來,幾人這才反應過來。當即彎弓搭箭,單手各夾二三支,十數箭登時齊射。可隻聽叮叮幾聲密集銳響,十幾支箭羽還沒近身過半,便儘數被擊落林間。申血衣運功喝道:“不要管他,快速穿過竹林。”當即揚鞭促馬,快速向前奔去。
那團黑影果真淩空追來,身姿飄逸,像鳥兒似得。
“我來攔住,你們隻管衝出去。”
申血衣勒馬折回,在馬背上踏步躍起,抽劍便向黑影斬去。
隻聽潑剌一聲,那黑影忽然加速衝來。同時黑影一卷,當即聽見幾聲極細微卻悅耳的破風聲。申血衣久曆軍中,又在秦夜手底耳濡目染多年,臨危不懼。雖是暗夜,卻絲毫不阻礙劍招施展,當即飛刺掃劈,連出十數招。隻聽劍身上叮當作響,擦出火光,才發現從那團黑影中射來的物事,不是普通飛蝗石或者飛鏢暗器,而是更細小的銀針。肩頭腹中傳來癢痛交疊的感覺,顯然是有漏網之魚刺入體內。
“是你?!”
他驚呼一聲,還不等他叫出名字。就聽背後人喊馬嘶,連著跌落摔倒、互相撞擊的聲音連成一片。他忍著劇痛,連斬數劍,蕩開黑影,縱身後撤。回頭用餘光飛速瞧了一眼。昏暗暗的竹林前方,那四人四騎紛紛跌落在地,人和馬兒都在抽搐翻滾,慘叫哀嚎,卻已經無一具完整身軀。殘軀斷肢四散拋遠,帶上一團團噗呲的噴血之聲,更顯慘烈。
頃刻之間,如此慘狀,活像是被什麼刀劍高手肆虐過一般。可明明無聲無息,再感覺不到半點旁人氣息。他喉嚨咕嚕一聲,咽了咽口水,這才留意到那一幅好似虛掛在半空的馬鞍,馬鞍上下跳動,似被什麼絲線掛著。
“鋼絲!”
是細如發絲,還被人刻意塗黑,一點也不反光的鋼絲。
那幾名弟子聽了他的命令縱馬狂奔,活生生被交錯橫亙在道路中間的鋼絲切成數段。隻有囚禁在精鋼鐵籠裡的李道秋,反而意外的活了下來。可這狠狠地一幢,鐵籠連滾幾圈,也讓他咽喉上和身上的劍傷、鐵爪鉤傷扯得更長更慘,鮮血已經染紅了衣襟,淌了一地。
原本藏在鐵籠底下的一個漆黑木匣也給撞得甩了出來,掉落在鐵籠邊上。李道秋是陛下親自下令緝拿的欽犯,黃泉劍是絕世凶兵,兩個都得帶到長安。為防有失,申血衣聲東擊西,自己背了一個劍匣,以為誘餌。真正的黃泉劍則被藏在鐵籠底下。
他暗自鬆了口氣,好在劍匣沒壞,李道秋更是鎖骨被勾,手足被繃緊的鐵鏈鎖死在鐵籠四麵,絲毫動彈不得。這劍匣近在咫尺也就隻能看,不能摸到。
李道秋非同小可,若他全盛之下,申血衣自知絕非敵手。故而自從葉郎雪將人交給他關押以來,申血衣就嚴控他的食水攝取。三日隻給半碗水,兩天才喂半個冷饅頭,而且水中還摻蒙汗藥,讓他始終饑腸轆轆,四肢酸軟,昏昏沉沉,絕不留下多餘的半點力氣。
不僅嚴控食水,就連脖子上的傷也是半治半不治。讓他的血慢慢流,隻要不死就行。哪怕自然結痂、稍微愈合,他也要親自再切開。然後又再敷藥,如此反複,才略微放心。
申血衣在軍中十數年,裡麵審問逃兵叛將的酷刑並不比銅牢溫柔半點,這點小伎倆,不過是九牛之一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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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算李道秋能摸到黃泉劍,以他這數日嚴格控製食水攝取的虛弱身子,也沒什麼威脅。彆說逃走,若是取掉枷鎖,鬆開鐵鏈,恐怕立馬就雙腿一彎,像一灘爛泥似得趴在地上。
正是因為有這樣一層一層的保障,才讓他能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重新轉移到了那團黑影上。他長劍前指,厲聲爆喝:
“焦紅夜。你這是何意?”
潑剌一聲,寬大的袍子被震得粉碎。露出一個高挑婀娜的黑影來。
“叫出我的名字,可就沒有活路啦!”
腰肢纖細,舉止妖嬈的焦紅夜心裡嘲諷著,嘴裡嗬嗬笑道:“莫非你真以為葉盟主想讓你把他交給仁宗皇帝吧?我看你這一路上小心翼翼的模樣,恐怕你也是時時刻刻防著的。怎麼,你以為來劫人的會是誰?司神雨麼?還是李度李中書派來的人?”
見她如此放肆直白,申血衣深深蹙眉,暗忖不好。他也反省過來,實在不該叫破對方的名字,如此,即便是輸了,或許也還有裝聾作啞的活命機會。可如今一經叫破,便隻有你死我活的生死搏命了。
可事已至此,他也知懊惱討饒俱已無用,便昂首凜然道:“葉盟主忠心可鑒,這才大義滅親,你既然棄暗投明,就不該為他惹禍上身。我不管你是為何轉投渡明淵,隻要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便各自相安。若你要胡作非為,不分敵我,恐怕你的心思也終白費。”
“那是自然。我不過嚇嚇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