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城的上空,連日來都被濃重的硝煙和絕望的陰霾籠罩著。城頭的旌旗早已被炮火撕裂,殘破地耷拉在旗杆上,風一吹便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像是在為這座危在旦夕的城池哀鳴。
山東布政使張秉文,身著染了塵土的官袍,佇立在城牆之上,眉頭擰成了死結,目光越過城下密密麻麻的清軍大營,滿是無力與決絕。
目前作為朝廷派駐濟南城的最高官員,他比誰都清楚城池的處境——糧草耗儘,援兵遲遲未到,守城的士兵早已疲憊不堪,傷亡慘重,濟南城破,不過是旦夕之間的事。
戰火蔓延之下,城中百姓恐難幸免,而他心中,始終牽掛著一戶人家——張老財一家。
張秉文與張老財的兒子張好古也是同殿為官的同僚,情誼深厚,更兼著一層特殊的淵源:張秉文是名士方以智的姑父,而方以智與張好古又素來交好,親如兄弟。這般層層牽連,讓張秉文在城破前夕,無論如何都想為張老財一家尋一條生路。
他屏退左右,喚來一名心腹差役,鄭重吩咐道:“你即刻前往張府,麵見張老財,務必將我的話帶到——今夜三更,我會讓人在東城門的僻靜處備好抬筐,屆時將他們一家從城頭墜下,趁夜色掩護,或許還能衝出清軍的包圍圈,尋得一線生機。”
差役領命,冒著城內外交錯的炮火,一路疾奔,終於抵達了張府。此時的張府,也早已沒了往日的安穩,府中下人神色慌張,收拾衣物的動靜雜亂無章,唯有張老財端坐在正廳的太師椅上,手中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玉佩,神色沉靜得有些反常。
聽完差役帶來的消息,張老財沉默了許久,指尖微微用力,玉佩的棱角硌得掌心有些發疼。他抬眼望向窗外,隻見遠處的天空被戰火映得通紅,隱約能聽到城牆方向傳來的廝殺聲和百姓的哭喊聲,人心惶惶。
他不是不明白張秉文的好意,布政使大人在自身難保之際,還能惦記著他家的安危,這份情誼,他銘記於心。
可轉念一想,如今的局勢,哪裡還有真正的生路可言?城外早已被清軍層層圍困,漫山遍野都是身著鎧甲、手持利刃的清兵,連一隻飛鳥都難以突圍。就算僥幸從城頭墜下,躲過了城頭的炮火,又如何在兵荒馬亂中穿行?
一路上,要麼是流兵劫匪,要麼是清軍的巡邏隊伍,老弱婦孺,手無寸鐵,一旦遇上,便是死路一條。
更何況,他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幸。活了大半輩子,張老財雖為鄉紳,卻也見過些許世麵,他總覺得,清兵攻城,圖的是城池與江山,未必會對手無寸鐵的百姓趕儘殺絕。濟南城是千年古城,百姓萬千,清兵即便破城,總還要顧及幾分名聲,不至於大肆屠殺。
再者,這座濟南城,是他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府中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承載著他畢生的牽掛。這裡有他的家業,有他的回憶,有他放不下的一切。
若是棄城而逃,顛沛流離,居無定所,即便苟活於世,又與喪家之犬有何區彆?倒不如留在府中,守著自己的家,無論結局如何,也算是落葉歸根。
想通了這一切,張老財緩緩站起身,神色堅定地對差役說道:“勞煩你回去稟報布政使大人,多謝大人的體恤與厚愛,老朽心領了。
隻是,老朽的家在濟南城,根也在這裡,無論城池存亡,我都不想走了。任憑世事變遷,我總要守著這片故土,守著我的家。”
差役還想再勸,見張老財態度堅決,眼神中沒有半分動搖,便知多說無益,隻能躬身行禮,轉身匆匆返回城樓,向張秉文複命。
張老財望著差役離去的背影,緩緩走到院中,望著那棵陪伴了他數十年的老榆樹,輕輕歎了口氣。夜色漸濃,戰火愈烈,濟南城的最後一夜,終究還是來了。而他,已然做好了與這座城池共存亡的準備。
當這當差的回去稟報張秉文,張秉文聽了也是唏噓。
深感形勢已到千鈞一發之際,張秉文回到布政使衙門的書房,燭火搖曳中,他提筆蘸墨,筆尖卻微微顫抖——不是因恐懼,而是因心中對家人難以言說的愧疚與牽掛。
他要給遠在家鄉的老母親和弟弟們寫一封信,這或許是最後的訣彆。“身為大臣,自當死於封疆。”落筆時,字字千鈞,仿佛用儘了全身的氣力,“老母年已八旬,請諸弟善事之。我誓以身報朝廷,以後恐不得服侍老母之側矣。”他沒有過多的悲戚,唯有對家國的赤誠和對母親的虧欠,筆墨間儘是文臣武將的風骨與擔當。
寫罷,他將信仔細封好,托付給心腹差役,再三叮囑務必儘快送到家人手中,而後便轉身再次登上城頭,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柔軟,隻是亂世中的一瞬微光。
在他死後,遠在家鄉的老宅裡,張秉文的老母親已是八旬高齡,鬢發皆白,眼神卻依舊清亮。當小兒子捧著那封字跡沉重的家書,哽咽著讀給她聽時,老人家沒有哭,隻是靜靜地坐著,渾濁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痛楚,隨即又被堅定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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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片刻,緩緩抬手,拍了拍小兒子的手背,聲音雖蒼老卻擲地有聲:“吾兒荷國家重任,城存與存,城亡與亡,固其職也。”她一生育人,深知家國大義重於泰山,兒子身為朝廷命官,守土有責,便是死,也是死得其所。
“吾有子為忠臣,吾何憾!”說這句話時,老人家的嘴角甚至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意,隻是眼底的淚光,終究沒能藏住對兒子的牽掛。小兒子含淚點頭,按照母親的叮囑,寫下回信,字裡行間傳遞著母親的理解與期許,卻未曾想,這一封往來的家書,竟成了母子間最後的牽掛,從此天人永隔,再無相見之日。
濟南城的局勢一日緊過一日,清軍的攻城愈發猛烈,城牆之上,箭矢如雨,炮火轟鳴,守城的將士傷亡日漸增多,糧草也漸漸匱乏。
張秉文的妻子方孟式,出身書香門第,自幼便知禮明義,此刻正帶著一家老小,守在大明湖南岸的布政使衙門內。她沒有絲毫慌亂,每日裡親自照料家中老幼,打理衙門內務,偶爾還會帶著侍女為守城的將士送去茶水乾糧,用柔弱的肩膀,為丈夫撐起了後方的一片安穩。
連日來,城中出逃的百姓日漸增多,衙門裡也有屬吏私下勸方孟式:“夫人,如今濟南城危在旦夕,敵軍勢大,大人守城已是九死一生,您不如帶著老幼先行出城,尋一處安穩之地避難,也好為大人留一線香火。”
聽了這話,方孟式停下手中的活計,抬眸望去,眼神中滿是堅定與凜然,語氣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這是何等言語!”她微微蹙眉,心中深知,丈夫堅守城池,靠的不僅是將士的勇猛,更是城中軍民的同心同德,“吾去,人且謂主公無固誌也!”若是她這個布政使夫人先行逃離,城中軍民定會人心大亂,認為張秉文早已無心守城,到那時,人心渙散,濟南城便會不攻自破,所有的堅守都將付諸東流。
她頓了頓,目光望向城頭的方向,眼中滿是對丈夫的深情與牽掛,聲音也柔和了幾分,卻依舊堅定:“且吾何忍夫子獨危而吾獨安!”丈夫身係一城百姓的性命,深陷絕地,與城池共存亡,她身為妻子,怎能苟且偷安,獨自逃離?“城陷之日,乃吾必死之時!”這句話,她說得平靜,卻字字泣血,句句鏗鏘,既是對丈夫的陪伴,也是對家國大義的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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