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隻要柔聲說上一句“不談事情,就是想見見你”,敷衍他一下就行。沈陌遙在心裡巴巴地想。
反正對於常年混跡生意場,習慣爾虞我詐的沈厲崢來說,說些違心的話一點不難,不是嗎。
沈陌遙抿了抿嘴唇,拿著手機的手指因為難以自抑的緊張和期待而緊繃起來。
他是個很容易給自己找台階下的人,即使心裡和明鏡似的,卻仍然甘願沉溺進謊言和過往的溫馨歲月編織的捕夢網裡,妄想抓住一絲遙不可及的,虛幻的溫存。
他其實很好騙的。
然而沈厲崢卻並未如他所願。
像是被耗光了本就沒有多少的耐心,他罕見的溫和點到即止,聲音迅速冷下來:“沈陌遙,你非要帶著這麼強的目的性揣測你的父親嗎?”
沈陌遙沉默了一會兒。
而後,他伸出胳膊遮住臉,擋住窗簾縫中透出來的晨光,開口的聲音有細微的顫抖:“怎麼會呢。”
他發出一聲很輕、很輕的歎息。
“父親,我又怎麼敢揣測您。”
“你……”沈厲崢一時語塞。
沈陌遙支起身子,熟練地在床頭靠了一會兒等待每天早上都會出現的那陣眩暈過去,扭頭拿過床頭櫃上的相框。
被精心保養的雲朵相框裡,一位鬢發微白,氣質優雅的婦人正笑的慈祥,她伸開雙臂彎腰攬著三個孩子,左側的女孩和中間的男孩約莫六七歲,皆是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般的模樣,男孩的左手拉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崽子,看上去不足三歲,正把自己的小拳頭往嘴裡塞。
他垂著眼睫看了一會兒照片,再次開口時,聲音已經平靜得聽不出什麼情緒。
“爸,放心。您難得喊我去家裡吃飯,我一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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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曾經的一些經曆,沈陌遙雖然有屬於自己的車,卻不太常開,即使是坐車也基本都是在閉目養神,因此蕭肖在聽說他要緊急趕回位於桐市的沈宅後,自告奮勇接下了開車的工作,並且善解人意地表示自己正好準備探望桐市的親戚,正好順路。
車一路開到沈宅所在的禦碧山莊時已經接近正午,桐市的氣溫比霖市低一些,入秋後的風吹在身上格外寒涼,還專挑衣領和袖口鑽,沈陌遙剛下車就被被凍得連打兩個噴嚏,他緊了緊大衣的領子,扭頭對蕭宵說了感謝,站在沈宅小院前與他道彆。
眼前這棟麵積頗大的莊園式彆墅是沈厲崢的父母輩留給他為數不多的資產之一,它依山傍水修築,風景清幽寬闊,綠化極好,空氣中有淡淡的桂花香。沈陌遙走進院子後,老管家沉默者迎上來領他進屋換鞋,接過他脫下的外衣後便冷淡地轉身離開。
沈陌遙記得管家姓徐,小時候常喊他徐伯。那時候的徐伯很溫柔,總會在他不情不願苦著臉喝下中藥後悄悄塞幾塊巧克力到他的手心。
可是自十四年前沈家人對自己的態度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起,徐伯似乎也跟著對他產生了類似厭惡的情緒。
明明他什麼都沒有做。
時間已經快到飯點,家庭廚師正在廚房忙碌,沈陌遙順著飯菜的煙火味往裡走,兩個正在餐桌前擺盤的傭人都是新換的,見了他卻也隻當做看見空氣。沈陌遙沒覺得意外,畢竟天天在沈宅的人最知道他在沈家有多遭人嫌惡,自然不用費心給他好臉色看。
客廳裡空無一人,沈陌遙坐車坐得久了有些困意,便徑自走去客房打算洗把臉。
他關上房門剛走進浴室,擰開水龍頭後不過半分鐘,門口傳來幾聲短暫的敲門聲,客房的門隨即被從外側打開。
幾聲腳步後,沈陌遙從水池前的鏡子裡看見一個鼻梁細長,身穿修身黑色西裝的男人。
“二弟,到家了?”
沈陌遙抹了一把臉直起身子,轉身平視男人狹長的眼睛,聲音帶著些微冷意:“沈淩夏,或許你知道敲門後要等到許可才能進屋。”
“都是一家人,這麼見外乾什麼。”沈淩夏反手掩上門,臉上和煦的微笑褪去一些,眼睛眯起來,“倒是你,招呼都不打就住進客房了?真自覺。”
“我要是真的自覺,就該上三樓,把你連人帶床扔出去。”
11歲到14歲這三年,沈陌遙被送去美國讀中學,15歲再回國時,卻發現父母早已把原本屬於他的那間臥室換給了突然來到沈家,並且改姓落戶的沈淩夏。
再之後他回禦碧山莊,便一直被安排在客房居住,久而久之,他也不再能把回禦碧山莊當作是“回家”。
“我親愛的弟弟,許久不見,你怎麼越來越口無遮攔了?”沈淩夏走到沈陌遙身邊,看到他臉上毫不掩飾的厭惡,嘴角卻笑容逐漸擴大,原本就過分薄的嘴唇幾乎成了一條線,“爸媽可不會允許你這樣做。”
因為沾了溫水的緣故,沈陌遙此時的臉色並不算差,嘴唇帶了點粉,如墨的眼裡還沁著尚未徹底消去的霧氣,額發和眼睫皆是濕漉漉的,旁人看去會有種我見猶憐的感覺。
但沈陌遙的這張臉偏偏是沈淩夏最厭惡他的地方之一。他的眉眼越生動,他就越恨。
“說實話,你的狀態比我預想中要好得多。”沈淩夏哼笑一聲,伸朝沈陌遙的肩膀伸出手。
沈陌遙微微側身,不著痕跡地躲開了。
“你想看見什麼?看見我因為那些隨著你回國忽然出現的,斷章取義,無中生有的黑料而被人們唾棄,一蹶不振,最後哭著求你簽約?”
他的眼神冷得如同一汪寒潭,連同睫毛上掛著的水珠都結了冰:“沈淩夏,這麼多年了……你的手段還是那幾樣,低劣而不堪。”
“你倒也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齒。”沈淩夏的臉色沉下去,脖頸處青筋隱隱浮現。
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從樓上傳來。
聽到響動,他挑了挑眉,後退幾步站到客房門邊,把虛掩著的門輕輕打開,又飛速揉了揉身前的衣服,朝沈陌遙重新露出微笑。
“那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他說著,突然鉚足了勁向後仰倒,脊背狠狠撞在樓梯拐角上。
“沈陌遙,你乾什麼!”
尖利刻薄的女聲穿過廊道傳到客房,麵容陰沉,高鼻梁深眼窩的棕發女人旋即跌跌撞撞出現。
她扶著神色痛苦的沈淩夏坐起來,抬眼怒視沈陌遙,眼底有濃重的黑影,乾燥起皮的唇角被扯得開裂,絲絲縷縷的殷紅露出來,竟把她蠟黃凹陷的臉頰襯托得愈發猙獰。
“沈陌遙!你這個殺千刀的白眼狼,你剛才是想把阿夏推下去嗎?”
她嘶吼著,高舉著枯瘦的雙手發狠般掐向仍站在客房內的沈陌遙的脖子。
“你果然死性不改……你果然想再一次毀了我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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