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
蚩遼人占領環城的第一百零七天。
樊朝如往常一般早早的起了床。
他先疊好了被褥,然後去到了正屋。
不大,甚至有些破舊的房間正中,擺著一個木桌。
以往那是一家人吃飯時用的桌子。
而現在,它多了一個新的用途——小小的木桌上,擺著密密的七座靈位。
最前方的兩座靈位做工還算精細,用的是柏木,上麵的刻字也是請專門的刻字先生刻下的,描上了朱砂,也算像模像樣。
分彆寫著顯考樊公還嶽之神位,與顯妣劉氏覃清之神位。
而後方擺著的五座靈位就顯得相當簡陋,甚至有些草率,隻是用削得還算方正的木牌立著,未著任何雕飾,就連名字也隻是用墨水描摹上去。
樊朝望了一眼那七座靈位,便在一旁坐了下來,掏出昨天剩下的半個饅頭,慢慢悠悠的啃了起來。
他在心底默算著時間,卯時七刻,再過一刻鐘就到辰時,他得趕在那之前到達西城區做工。
如果晚到,挨上一頓鞭子倒是其次,今日的晚飯也會沒了著落。
對於已經一貧如洗的樊朝而言,少吃上一頓飯,就意味著會餓著肚子,再乾上一天繁重的體力活。
而饑腸轆轆的身子,大抵會讓他無法完成蚩遼人定下的嚴苛的工作標準,被克扣或者再次抹去一日的餐食。
於是惡性循環,很多人就是這樣熬不住,活生生被餓死,累死的。
樊朝還不想死。
至少現在還不想死。
所以他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很快他就吃完了飯,拿上了做工所需的小包——裡麵裝著錘子、小刀之類的瑣碎工具。
然後,他走出了房門。
天色尚早,九月份的北境已經帶著些許寒意。
街道上窸窸窣窣的往來著不少百姓,大都行色匆匆埋頭趕路,幾個商販忙碌著清點著貨物,為即將躲起來的人流做著準備。
鄰居家的王大嬸正打開窗戶,支起竹竿,似乎打算接著午晌時的陽光晾曬被褥。
兩家之前的關係不錯,樊朝與王大嬸的兒子還算是發小,一起上山抓過野兔,掏過鳥窩,也曾一起外出求學,拜入山門。
但如今,以往待人和氣的王大嬸見到了樊朝,卻如見了瘟神一般麵露嫌惡之色,匆匆轉身,合上了窗戶。
可即便如此,樊朝也能感覺到,窗戶的縫隙裡探出了一隻眼睛,正怨毒的盯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正要邁步。
街頭方向卻忽然傳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伴隨著還有甲胄碰撞的悶響。
是蚩遼巡邏的士卒。
街道兩側的百姓在那時紛紛低下了頭,不敢去看那隊走來的蚩遼士卒。
而樊朝則更加不堪,撲通一聲就在那時跪了下來,將頭幾乎貼在了地麵。
街道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唯恐引起那些蚩遼士卒的注意,未有蚩遼士卒鐵靴落在石板地上的悶響回蕩。
那聲音越來越近,樊朝的身軀也明顯開始顫抖,他似乎害怕極了,整個身子都貼在了地麵。
終於,那聲音來到了他的跟前,卻也忽然停了下來。
幾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幾位蚩遼士卒交談了幾句,用的蚩遼語,他聽不太懂,隻隱約聽懂了一些諸如:“懦夫”“降卒”之類的字眼。
語氣輕蔑帶著嗤笑。
某些腥臭的東西落在了他的背脊,應當是唾沫之類的穢物。
樊朝依舊一動不動,甚至不敢抬頭看上一眼。
好一會後,那群蚩遼士卒似乎是覺得沒什麼意思,便大笑著離去。
樊朝依然一動不動。
直到耳畔傳來了一陣陣不算小的竊竊私語聲。
“呸,什麼東西,虧得他爹還是咱們環城有名的先生,怎麼教出個這樣的家夥!”
“是啊,一點膽氣都沒有,據說為了把他從俘虜營裡撈出來,他阿姐可是被那些蚩遼人玩弄了幾天幾夜才死的。”
“還是什麼龍錚山的弟子,當初說得可好聽了,從山門來奔赴國難,這蚩遼人一進城,他投降得最快!”
“也不知道龍錚山是個什麼眼光,當初王大嬸的兒子和他一同拜入山門,龍錚山竟隻收了他!”
“他拿什麼和人家王嬸的兒子比!人家即便是那狗屁將軍逃了,依然跟著龍將軍殺了好些蚩遼人,若不是他們這些叛徒投敵,龍將軍怎麼會死,跟他們比,他算什麼東西?!”
“如今他一家老小都死在蚩遼人手上,也算是他的報應。”
樊朝抬起了頭,便見幾位婦人聚集在一起,一邊嫌惡的看著他,一邊罵道。
他麵色如常的起身,全當未有聽見婦人們的叫罵,自顧自的朝著西城工坊走去。
隻是沒走出幾步,迎麵便有一人行色匆匆的跑來,似有不查,將樊朝撞倒在地,可那人絲毫沒有愧疚,還罵了一聲:“小兔崽子,沒長眼睛啊!”
然後便又匆匆跑開。
倒在地上的樊朝有些狼狽,可周遭那些熟識的鄰裡卻無一人上前幫扶,反倒一個個麵色竊喜,似乎很樂意見到他這副模樣,甚至還隱隱有笑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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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朝倒也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他捂著被撞得生疼的胸口,正要起身。
可那時,似乎感受到了什麼,他的臉色微變,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卻見掌心不知何時多出一樣金色的字跡,轉瞬即逝。
看著那行閃過的自己,百餘日來,少年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抹笑意。
……
朝著洛水所在的馬車撲殺而去的身影總計十餘人。
皆未著甲胄,更沒有佩戴遮掩麵容的麵具。
有男有女,有老有幼。
年紀長者,兩鬢已生白發。
年紀幼者,與楚寧相差無幾。
看其裝束也截然不同,似乎是從各個行當中隨意拉出來的隊伍。
有一身胭脂氣的舞女,有穿著麻衣的農夫,有斷了支手臂的乞兒,還有滿身補丁的少年。
這些人,若是混在其行當中大抵瞧不出異樣,但此時此刻,眾人眼中都泛著凜冽的殺意,幾乎不管不顧的撲殺向了那駕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