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葉夾在泛黃的宣紙裡,邊緣已卷成淺褐色,卻仍能看清葉麵細密的紋路間,朱砂拓印的掌紋層層疊疊,像幅微型的家族圖譜。最頂端那枚掌紋邊緣帶著細小的裂口,是光緒二十九年,太祖母用繡針蘸著朱砂拓下的——那年她剛嫁過來,指腹的薄繭蹭花了半道紋路,太祖父就用自己的指腹一點點暈開,讓兩道掌紋在葉尖融成一片淡紅。
“這道暈染的痕跡,是你太爺爺笨手笨腳補的,”祖母戴著老花鏡,用竹鑷子輕輕掀起棗葉一角,露出背麵用蠅頭小楷寫的注腳:“三月廿三,補紋時手顫,染了她半片指甲紅。”字跡歪歪扭扭,是太祖父的筆跡,旁邊還畫了個小小的哭臉,“他總說自己是粗人,卻記得把朱砂調得比胭脂還淡,怕刺著太祖母的眼。”
葉麵上有道極細的折痕,是民國三十六年那年,祖父三歲時不小心攥出來的。當時他舉著棗葉跑過曬穀場,被石子絆倒,葉尖的朱砂印蹭了滿手,太祖母沒舍得罵,隻是把他的小手按在折痕處,拓下枚小小的掌紋,旁邊注著:“稚子掌,輕如蝶,卻能承千斤。”
“你看這處重疊的地方,”祖母指著葉心最濃的朱砂團,那裡至少疊了七道掌紋,“1976年鬨災荒,全家七天沒沾葷腥,太祖母就把所有人的掌紋拓在一處,說‘這樣抱團,就不覺得餓了’。”掌紋間夾著粒細小的棗核,是那年最後一顆青棗的核,被太祖父用小刀刻了個“忍”字,“後來這核發了芽,就長成了後院那棵‘抱團棗’。”秋分祭祖時,族裡的孩子們要學拓掌紋,七歲的棗禾攥著朱砂筆,手一抖就把墨滴在葉麵上,染出個小小的圓斑。她急得要哭,祖母卻笑著把自己的掌紋覆上去,讓圓斑變成掌心裡的“痣”。
“你太祖母當年拓壞了三張棗葉,”祖母的掌心貼著棗禾的手背,教她如何讓指腹均勻著墨,“她說‘壞了就補,補著補著就成了自己的印記’。”棗禾看著兩道掌紋在葉上慢慢重合,突然發現祖母的掌紋間嵌著許多細碎的劃痕,像被棗刺劃過。
“這是摘棗時被紮的,”祖母笑了,指尖劃過葉上的舊痕,“你爺爺總說我傻,戴著手套摘多好,可我就想讓掌心的溫度滲進棗皮裡,這樣你們吃的時候,能嘗到點暖乎乎的味。”
祠堂的供桌上擺著十數片棗葉,每片都夾在對應的年月裡:1983年的葉麵上,掌紋拓得格外用力,注腳寫著“分田到戶,掌紋深,心勁足”;2008年的葉邊粘著片乾枯的棗花,注腳是“奧運年,孫女出生,掌紋輕,怕驚著她”;2023年的新葉還泛著青綠,上麵拓著棗禾哥哥的掌紋,旁邊是他剛學會寫的名字,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
“每道掌紋都是日子刻的章,”族長用布輕輕擦拭最老的那片棗葉,朱砂的光澤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紅,“深的是苦,淺的是甜,疊在一起的,是一家人的根。”棗禾十歲那年,後院的“抱團棗”結了滿樹紅果,摘果時發現樹乾上竟天然形成了道掌紋狀的凸起,像極了太祖母葉上的那道。族人們圍著樹驚歎時,老祖母顫巍巍地摸出片棗葉,正是1976年那片帶著棗核的,將葉麵對準樹紋,竟分毫不差。
“這就是傳承啊,”老祖母的聲音帶著淚,“你太爺爺說過,掌紋會乾,棗葉會枯,但隻要根還在,樹就會替我們記得。”
棗禾學著長輩的樣子,將自己的掌紋拓在新葉上,這次沒再手抖。她把新葉夾進族譜的最後一頁,看著前麵密密麻麻的朱砂印,突然懂了葉邊那行小字的意思——所謂傳承,從不是把過去封存在紙頁裡,而是讓每道掌紋都帶著前人的溫度,在新的掌心發燙;讓每顆棗子都裹著先人的甜,在後代的舌尖回甘。“抱團棗”的樹乾已需三人合抱,最粗的那道樹紋恰好與祠堂裡1976年的棗葉掌紋重合。林業專家來測繪時驚歎:“這樹的年輪走向,完全是按人的掌紋長的,每道凸起都對應著族裡添丁的年份。”
棗禾抱著妹妹棗苗站在樹下,妹妹的小手剛夠到最低的樹紋,掌心的溫度透過樹皮滲進去,樹乾竟微微震顫了一下——像在回應。這是族裡的老規矩:新生兒第一次摸樹,要由姐姐抱著,讓兩代人的掌溫一起滲進樹紋裡。
“你看這道深溝,”祖父用粗糙的手掌撫過樹乾,那裡的年輪像道凝固的淚痕,“1998年大水,你爹才五歲,全家守著樹樁子熬了三天,這道溝就是那會兒憋出來的。”樹紋旁嵌著片褪色的棗葉,是當年祖母拓的,掌紋邊緣沾著泥漬,注腳寫:“水漫到胸口時,他攥著我的手說‘娘,樹沒倒’。”
棗禾指尖劃過2010年的樹紋,那裡格外光滑,像被無數隻手磨過。“這年你出生,”母親笑著說,“族裡三十多口人輪流來摸這道紋,摸得比嬰兒的臉蛋還軟。”樹紋裡藏著顆小棗核,是當年父親用鋼針刻的“禾”字,如今已長在樹肉裡,成了樹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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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淺的那圈年輪屬於2023年,妹妹棗苗的小手按上去時,樹皮下滲出些透明的樹膠,像樹在流淚。“這是高興的,”祖母用帕子擦掉樹膠,“當年你太奶奶說,樹膠是樹的奶水,新聞長出來時,總會多流點。”族裡的“掌紋冊”已攢到第三本,最新一頁貼著棗苗的腳印——剛出生時拓的,比棗核大不了多少。旁邊拓著棗禾的掌紋,正好能把妹妹的腳印包起來。
“拓腳印是新規矩,”族長在篝火旁翻著冊子,火光映著他花白的胡子,“以前隻拓掌紋,你娘說,孩子學走路時,腳印比掌紋更實在——一步一步,都是日子的印子。”
冊子裡夾著片特殊的棗葉,兩麵都拓了掌紋:正麵是太祖母臨終前拓的,指節處的紋路已模糊;背麵是剛出生的棗苗拓的,紋路淺得幾乎看不見。中間用紅線縫著,線腳歪歪扭扭,是太祖母的小女兒——那個總愛偷藏棗泥的姑奶奶縫的,她眼睛花了,卻非要親手縫,說“這樣才叫‘手拉手’”。
棗禾教妹妹學走路時,總在樹下練。棗苗跌跌撞撞撲向樹乾的樣子,像極了當年的棗禾。有次棗苗摔在樹旁,樹影突然晃了晃,一片枯葉正好落在她手邊——那片葉子的紋路,竟與太祖母棗葉上的補痕一模一樣。
“樹在幫你護著妹妹呢,”父親蹲下來,指著樹乾上的新枝,“你看這枝丫,正好長在妹妹常摔的地方,下次她再撲,就會被枝丫輕輕擋住。”祠堂的“傳葉禮”上,棗禾將妹妹的腳印拓片貼進新葉,旁邊寫下:“2024年春,棗苗會走三步了,樹紋接住了她七次趔趄。”拓片旁,她拓下自己的掌紋,正好罩住妹妹的腳印,像隻張開的小傘。
族人們輪流拓紋,祖父的掌紋邊緣已帶了些黑斑,他笑著說:“快拓不清了,正好讓樹替我記著。”他拓完後,把朱砂盒遞給棗禾,“該你們這代了——記住,拓紋不是為了留印,是為了讓後來人摸著樹時,知道自己不是孤零零長出來的。”
棗禾握著妹妹的小手蘸朱砂,妹妹的掌心肉乎乎的,托在葉上像朵小梅花。陽光穿過葉隙,將兩道掌紋投在樹紋上,與1976年的老掌紋、2010年的軟掌紋疊在一起,在樹影裡拚成個完整的“家”字。
樹洞裡藏著個鐵皮盒,裡麵是曆代的朱砂硯,最老的那方已磨得隻剩半截,硯底刻著太祖父的字:“紋會老,葉會落,但隻要手還貼在樹上,根就斷不了。”棗苗的字條被小心地裱在樟木框裡,掛在祠堂最顯眼的位置。框邊纏著三圈紅繩,繩上串著三顆曬乾的棗核——最大的那顆有處牙印,是棗禾小時候啃的;中間那顆帶著道淺溝,是父親年輕時用棗刀刻的;最小的那顆還泛著潮氣,是棗苗昨天剛塞進去的,上麵沾著點蠟筆屑。
“你看這圓圈畫的,”祖母用粗糙的手指點著畫紙,“三圈挨得這麼近,像不像那年你爹帶你去趕廟會,咱們仨舉著糖葫蘆站在糖畫攤前?”她指著最上麵的圈,“這是你,舉著糖葫蘆最積極;中間是你爹,總怕你被擠著;最下麵是我,正給你倆理被風吹亂的領子。”
棗禾湊近了看,果然從歪扭的圓圈裡看出了點影子。框子右下角貼著張泛黃的照片,正是那年廟會拍的:她舉著糖葫蘆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父親半彎著腰護在她身側,祖母站在後麵,手裡還攥著給她擦嘴的帕子。照片裡的糖葫蘆糖衣亮晶晶的,和畫裡的圓圈一樣,都是連在一起的。
祠堂的供桌上擺著個舊糖罐,裡麵裝著曆年的“糖葫蘆核”。1999年的核上刻著“禾”字,2010年的核沾著點巧克力醬那年流行巧克力糖葫蘆),2024年的核最特彆,被棗苗用彩筆塗成了彩虹色,旁邊歪歪扭扭寫著“我的”。
“這罐子裡藏著的,可不止是核。”父親拿起2010年的核,對著光看,“你小時候總把糖葫蘆核吐在我手心裡,我就一顆顆收著,後來發現每顆核上都沾著點東西——這顆有你的口水印,那顆帶著點糖渣,還有這個,沾著你掉的乳牙沫子。”他笑著把核放回罐裡,“現在輪到棗苗了,昨天她把核吐在你手心裡時,那模樣,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祠堂外的“抱團棗”又抽出了新枝,棗禾踩著梯子,把串著三顆棗核的紅繩係在枝椏上。紅繩很長,垂下來能碰到路過的人肩頭,族裡人經過時,總愛伸手摸一把繩上的棗核,像在摸一串真的糖葫蘆。
“這繩得係在向陽的枝上,”祖父搬來梯子,在旁邊叮囑,“陽光能曬透核兒,來年說不定能發芽。”他指著樹乾上的一道新紋,“你看,這道紋長得多像糖葫蘆簽子,從根直竄到枝椏,肯定是被棗苗的畫引的。”
棗苗拿著蠟筆,蹲在樹下給樹乾畫“糖葫蘆”。她畫得亂七八糟,紅的黃的蠟筆印子糊在樹紋上,倒真把那道新紋畫成了串歪歪扭扭的糖葫蘆。“姐姐你看,樹在長糖葫蘆!”她舉著蠟筆朝棗禾喊,小臉蛋上沾著點紅蠟筆印,像隻偷喝了胭脂水的小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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