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阿爺的拐杖敲在青石板上,“篤,篤”,像敲在三十年的光陰上。清晨的霧還沒散,裹著老鬆林的每一根鬆針,軟乎乎的,像林秀以前織的白棉布。他停下來,伸手摸了摸身邊一棵老鬆樹的皮——糙得硌手,卻比家裡的藤椅還熟悉。掌心蹭到一點樹脂,黏黏的,他湊到鼻尖聞了聞,還是當年的味道,清苦裡裹著甜。
“秀兒,今天巡得慢些,腿有點沉。”他對著空氣說,口袋裡的舊照片硌了硌腰。照片是黑白的,林秀站在這片鬆林的入口,紮著麻花辮,手裡舉著剛摘的野栗子,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那是他們剛成親的第二年,他剛當上守林人,她跟著他住到山上來,說“守林子就是守家”。
那年的鬆林比現在密,風穿過去,“嘩嘩”的,像唱小調。林秀會在傍晚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等他巡林回來,手裡端著搪瓷缸,裡麵是晾好的菊花茶。有次遇到盜伐的,三個漢子扛著鋸子往林子裡鑽,他衝上去攔,被推得撞在鬆樹上,後腰磕出一大片青。林秀跑過來,把他護在身後,指著漢子們的鼻子罵:“這樹是阿爺的命,也是我的命,你們敢動試試!”後來漢子們走了,她蹲下來給他揉腰,眼淚掉在他的衣服上,燙得他心疼。
“後來你就總說,巡林要帶根棍子,彆硬碰硬。”陳阿爺又敲了下拐杖,慢慢往前走。拐杖是林秀親手做的,棗木的,上麵刻著個小小的“秀”字,這麼多年,被他的手磨得發亮。
走了約莫半裡地,前麵的霧突然濃了,濃得像化不開的墨。他心裡一緊——這片鬆林他巡了三十年,哪塊地有哪棵樹,閉著眼都能數清,從沒有過這麼濃的霧。更怪的是,往常清晨該有的鳥叫,今天一點都沒有,靜得嚇人。
他握緊拐杖,往霧裡走了兩步,就聽見“哢嚓”一聲,像是樹枝斷裂的聲音。抬頭一看,前麵一棵老鬆樹的枝椏居然枯了,黑褐色的樹皮往下掉渣,葉子全卷成了灰黃色,像生了重病的老人。他趕緊走過去,伸手摸那樹乾,冰涼的,沒有一點生氣。
“怎麼會這樣……”他喃喃自語。這棵樹是他和林秀成親那年種的,當時林秀說:“咱們種棵樹,等它長粗了,就把咱們的名字刻在上麵。”現在樹是粗了,可名字還沒刻,樹怎麼就枯了?
正愣著,那枯樹突然晃了一下,枯枝“嘩啦”一聲掉下來,砸在他腳邊。他往後退了一步,就看見枯樹的樹乾上裂開一道縫,縫裡鑽出幾根黑乎乎的藤條,像蛇一樣纏向他的腿。
“枯木怨靈?”他心裡咯噔一下。以前聽山上的老人們說過,要是林子受了委屈,枯死的樹會生出怨靈,可他守了三十年,從沒見過。那藤條纏上來的時候,他能感覺到一股冷意,不是冬天的寒,是帶著怨氣的涼,像有人在耳邊哭。
他拄著拐杖想躲,可右腿一麻——那是當年護林時被盜伐者的鋸子劃到的舊傷,陰雨天就疼,今天霧這麼大,疼得更厲害。藤條一下子纏住了他的腳踝,他使勁一掙,拐杖“當啷”掉在地上,人也差點摔下去。
就在這時,他口袋裡的舊照片掉了出來,落在地上。照片上的林秀笑得亮堂堂的,正好對著那枯木怨靈。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怨靈的藤條頓了一下,好像被照片的光晃了眼。
陳阿爺趁機撿起拐杖,往藤條上敲了一下。他沒用力,不是想打,是想叫醒——他總覺得,這怨靈不是壞的,是疼的,就像當年被鋸子傷到的他自己。
“老夥計,我知道你疼。”他對著枯木說,聲音有點發顫,“是不是山下的工廠又往林子裡排廢水了?我昨天去說過他們了,再排,我就去告他們。你彆氣,彆傷自己,好不好?”
他記得上個月,山下開了個小工廠,廢水沒處理就往鬆林的小溪裡排,溪水都變渾了。他去跟廠長吵,廠長說“老東西彆多管閒事”,他就坐在工廠門口,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廠長答應整改。可現在看來,他們還是偷偷排了。
枯木怨靈的藤條慢慢鬆了些,不再纏他的腿,隻是在樹乾上繞來繞去,像個委屈的孩子。陳阿爺走過去,伸手摸了摸枯木的裂縫,“我這就去山下,讓他們把廢水管拆了。你再等等,等溪水清了,你就能活過來了,啊?”
他的手剛碰到裂縫,就感覺到一股暖流從掌心傳過去。那枯木的裂縫裡,居然冒出了一點新綠——是嫩芽,小小的,嫩得能掐出水來。緊接著,枯木怨靈的藤條慢慢縮回去,樹乾上的裂縫也合上了,隻剩下那棵老鬆樹,雖然還有些枯,但已經有了生氣。
陳阿爺鬆了口氣,蹲下來撿起地上的舊照片,用袖子擦了擦上麵的灰。“秀兒,你看,老夥計不氣了。”他對著照片笑,眼睛裡有點濕。
剛想站起來,就聽見身後傳來“嗚嗚”的聲音,像小動物在哭。他回頭一看,霧裡走出來一隻影子,淡得像煙,是一隻小鹿的樣子,身上裹著霧,看不清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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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影獸?”他心裡又是一軟。這影子,他太熟悉了——二十年前,他和林秀在鬆林裡救過一隻小鹿,小鹿的腿被偷獵者的陷阱夾傷了,他們把它帶回家,養了半個月。林秀給小鹿取名叫“鬆鬆”,每天喂它玉米粒,小鹿總用頭蹭她的手。可後來,小鹿還是走了,夜裡跑出去,被另一個陷阱傷了,等他們找到的時候,已經沒氣了。林秀抱著小鹿哭了整整一天,把它埋在那棵他們種的老鬆樹下。
現在的霧影獸,就是鬆鬆的樣子。它不往前走,就在離陳阿爺幾步遠的地方站著,“嗚嗚”地叫,聲音裡全是委屈。
陳阿爺慢慢走過去,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玉米粒——他每天巡林都會帶一把,不是給鬆鬆,是習慣了,總覺得鬆鬆還在。他把玉米粒放在地上,“鬆鬆,是你嗎?是不是還怪我們沒看好你?”
霧影獸低頭聞了聞玉米粒,沒吃,隻是用頭蹭了蹭陳阿爺的手。他的手能穿過那霧做的身子,摸不到實體,卻能感覺到一點暖,像當年鬆鬆蹭他手的溫度。
“對不起啊,鬆鬆。”陳阿爺的聲音有點哽咽,“那時候我要是早點發現陷阱,你就不會走了。秀兒後來總說,是我們沒護好你,她每次去埋你的地方,都會帶玉米粒,說你愛吃。”
霧影獸突然往老鬆樹的方向走了兩步,回頭看陳阿爺,像是在叫他跟上。他拄著拐杖跟過去,走到老鬆樹下,看見樹下有一朵小小的藍花——是林秀最喜歡的婆婆納,以前她總在鬆林裡采,說這花不起眼,卻開得韌。
霧影獸停在藍花旁邊,慢慢散開,變成了點點光,落在藍花上。光裡,陳阿爺好像看到了當年的畫麵:林秀抱著鬆鬆,坐在樹下,給鬆鬆喂玉米粒,鬆鬆用頭蹭她的臉,她笑得眼睛都彎了。
“原來你不是怪我們。”陳阿爺蹲下來,摸了摸那朵婆婆納,“你是想讓我們知道,你沒忘,是不是?”
就在這時,老鬆樹的樹乾上,突然發出了淡淡的綠光。綠光慢慢聚在一起,變成了一顆小小的、像琥珀一樣的東西,落在陳阿爺的手裡——是“鬆林之心”,通透的,裡麵好像有鬆針在動。
他剛握住鬆林之心,就感覺到一股暖流從手心傳到全身,右腿的舊傷不疼了,連呼吸都覺得順暢。再看周圍,剛才濃得化不開的霧散了,陽光透過鬆針灑下來,落在地上,像碎金子。那些剛才還枯著的鬆樹,枝椏上都冒出了新綠,鳥叫也回來了,“嘰嘰喳喳”的,像在唱歌。
他手裡的鬆林之心,還在發著光。除此之外,還有幾片小小的、像羽毛一樣的東西飄過來,落在他的口袋裡——是“舊時光的碎片”。他掏出來一看,一片碎片裡,是林秀在門口等他,手裡端著菊花茶;另一片裡,是他們一起種那棵老鬆樹,林秀把土往他臉上抹;還有一片裡,是林秀抱著鬆鬆,笑得像個孩子。
陳阿爺坐在老鬆樹下的石頭上——這是他和林秀以前常坐的石頭,林秀說坐在這能看見整個鬆林的風景。他把鬆林之心放在腿上,手裡拿著舊照片,看著那些舊時光的碎片,眼淚慢慢掉下來,卻笑著。
“秀兒,”他對著空氣說,“你看,咱們的林子好好的,鬆鬆也好好的。我守住了,守住咱們的家了。”
陽光落在他的臉上,落在鬆林之心上,落在那棵老鬆樹上。風穿過去,“嘩嘩”的,像林秀的聲音,輕輕的,在他耳邊說:“阿爺,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守著。”
他摸了摸老鬆樹的皮,又摸了摸口袋裡的舊照片,心裡暖暖的。他知道,以後的每一天,他還是會拄著拐杖巡林,還是會帶兩把饅頭,一把自己吃,一把放在林秀種的婆婆納旁邊。這片鬆林,不是他的負擔,是他和林秀的家,是鬆鬆的家,是所有住在林子裡的小生命的家。
而他手裡的鬆林之心,和那些舊時光的碎片,不是獎勵,是這片林子給他的回應——回應他三十年的守護,回應他對林秀的思念,回應所有沒說出口的、藏在鬆風裡的愛。
風又吹過來,帶著鬆針的清苦和婆婆納的甜。陳阿爺閉上眼睛,好像又聽見了林秀的聲音,笑著說:“阿爺,巡林慢點走,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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