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夫壓下轎子,掀開轎簾,一個穿著綠袍官服的年輕官員在眾人的矚目中走了出來。
官服熨帖,身形筆挺,麵容平靜而不失威嚴,正是楚寧縣如今的父母官,楚寧縣縣令,今科二甲頭名,白雲邊!
先前還在正廳裡談笑風生的龍家父子和一眾士紳,一眨眼已經來到了轎子旁。
龍正清哈哈笑著,“縣尊大人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老朽全家上下受寵若驚啊!”
白雲邊的臉上露出幾分笑容,“龍員外為鄉紳典範,為本縣治安有序,鄉鄰和睦,頗多貢獻,本縣自當恭賀一二。”
說完他看著一旁的龍公子,讚許道:“令郎真是一表人才,年輕有為,未來定當有大出息啊!”
兒子被誇,身為父親的龍正清臉上的笑容也真誠了幾分,“比起縣尊大人,此間誰人敢說年輕有為啊!”
一眾士紳也齊齊附和誇讚,白雲邊謙虛擺手,但笑得嘴都合不攏。
一通客套之下,龍正清伸手一讓,“來來來,縣尊大人裡邊請!”
看著白雲邊這頗為揮灑自如的樣子,夏景昀忍不住笑了。
陳富貴湊到他耳邊,小聲道:“公子,你現在這樣子,好像一個老父親欣慰地看著自己兒子長大了。”
夏景昀嘴角抽了抽,白了他一眼,“我會如實轉告他的。”
陳富貴臉一垮,連忙道:“公子,我說著玩的。”
正說著,二人的耳畔傳來一聲悠長的感慨,“大丈夫當如是啊!”
二人扭頭看去,一個年輕書生,目光追隨著白雲邊的背影,神色之中是滿滿的向往和炙熱。
夏景昀微笑著拱了拱手,“兄台看起來很崇拜這位白縣尊?”
書生點了點頭,“白縣尊年紀輕輕,一舉而中,位列二甲頭名,這等本事,我輩讀書人豈能不崇拜呢?”
夏景昀微微頷首,“說得也是,不過春闈才過去沒多久,這白縣尊來了沒幾日吧?為何看上去似乎跟本地士紳頗為熟絡的樣子?”
書生微微自豪道:“你這話說得好生沒道理,我輩讀書人,習聖賢之言,得經世濟民之術,持朝堂印信,代天巡狩一方,地方士紳自當恭敬順從誒,彆走啊!”
實在受不了的夏景昀和陳富貴停住腳步,扭頭看著他,書生扭捏道:“好吧,說實話,聽說還是因為今科的狀元公。”
“哦?”夏景昀挑了挑眉,回到他身旁。
“白縣尊剛來的時候,其實大家還挺沒把他當回事的。畢竟這楚寧縣有葉家,有漕幫,還有漕運主事,有南船北馬,富甲一方,各具根基。但是,白縣尊到了的第二天,就傳出狀元公任欽差,將巡視龍首州的消息。”
“接著又有消息說,白縣尊和欽差大人是至交好友,當初欽差大人曾隨白縣尊遊曆雲夢州,而後感念白縣尊恩情,入京之後,力邀白縣尊入住他家,白縣尊推辭不過,便在一起住了數月,而後兩人一個一甲頭名,一個二甲頭名,堪為一時之佳話。大家這一聽,誰還敢得罪白縣尊啊!就連縣裡那些滑如油的胥吏都老實了。”
陳富貴忍不住扭過頭憋著笑,這說辭,一聽就是白公子自己放出來的消息啊!
夏景昀雖然也覺得有趣,但心裡還是覺得頗為欣慰。
白雲邊至少知道借勢用計,不是隻會仰頭裝嗶了。
但旋即他又警醒過來,這欣慰的感覺是怎麼回事,他又不是自己兒子。
“這麼說來,這些人給白縣尊麵子,實際上還是看在欽差大人的麵上?”
“可不是麼!”那書生開口感慨道:“連中三元的狀元公啊!此番若是有機會,我真想親眼見見,最好能夠摸一摸,沾沾貴氣,說不定三年之後,我也能中個進士什麼的,光宗耀祖啊!”
夏景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見兄台器宇內蘊,將來必有誌向得以伸張之機。”
書生嫌棄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又看了看夏景昀,有些埋怨這人動手動腳不懂禮數,不悅道:“你都這麼大歲數了,再叫我兄台是不是有點寒磣人了?”
陳富貴終於忍不住,庫庫庫地笑起來。
夏景昀也才反應過來自己還貼著大胡子呢,不由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改口道:“小兄弟對這些事情知曉得如此清楚,看樣子也並非尋常人家?”
書生搖頭一歎,“隻是因為是龍家遠親,父輩跟著在漕運上討口飯吃,有些了解罷了,沒什麼不尋常的。”
夏景昀卻眼前一亮,計上心頭。
他要趁著行蹤沒有暴露之前,打探消息,像眼前之人這般的,不正是個好人選嘛!
但是要想不動聲色地跟對方加深聯係,可不是件輕鬆的事情。
正說著,忽然門口傳來一聲高喊,“小人奉五長老之命,特來為三長老賀!”
正廳之中言笑晏晏的士紳權貴,偏廳之中歡聲陣陣的公子哥們,都齊齊停了動作,張望過來。
那書生小聲道:“五長老跟族叔素來不對付,恐怕是來找事攪局來的。”
夏景昀望向那個舉著盒子的男子,心中回想起昨日遊千裡跟他說的信息:
漕幫雖然以幫主為尊,但也不是鐵板一塊,五大長老各有負責的方麵,其中大長老和三長老是幫主的鐵杆,二長老專心做自己的事,一般不跟幫主唱反調,但是四長老和五長老,尤其是五長老因為年富力強,做事雷厲風行,又因為和三長老是死對頭,常常跟幫主對著乾。
簡單來說,這漕幫的格局就是幫主帶兩個長老為一派,一個長老中立,剩下兩個唱反調的。
夏景昀分析,漕幫近期的異動,要麼落在幫主身上,要麼就落在這個五長老身上,今天算是來對了。
正思忖間,龍正清已經起身,淡淡道:“老五有心了。”
說完便朝著一旁的管家使了個眼色,管家連忙走過去,正要接過盒子,那送盒子之人卻沒遞過去,而是朗聲道:“五長老說了,今日此間必是群賢畢至,五長老特命小人帶了一小題,聊作娛樂,以增趣味。”
漕幫三長老龍正清聞言麵色一冷,“今日是老夫夫人大壽,過分了!”
眼見漕幫大人物發怒,場中氣氛登時嚴肅起來。
誰知那位信使也不害怕,笑著道:“五長老也說了,三長老不敢玩也無所謂,他的賀禮送到了心意也到了,就祝諸位吃好喝好吧。”
說完,他將盒子往前一遞。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龍正清,這是下戰書啊!
不接招會丟臉,接了招有可能不丟臉,但也有可能更丟臉,而對於大人物來說,最要緊的不就是臉麵麼。
“站住!”龍正清冷冷道:“老五有什麼招,老夫接著!回去告訴他,肆意妄為也是有限度的,彆把漕幫的麵子和裡子都丟儘了!”
“三長老的話,小人自會轉達。”
那個信使躬了躬身子,直接打開了盒子,隻見裡麵躺著一柄玉尺,他舉著玉尺,“五長老出的題是,請問三長老如何僅以此一尺之長,在一炷香之內,測出如今所立之屋,高為幾何?”
眾人聞言皆是一愣。
有些腦子最單純的,抱著看熱鬨的心態,覺得這次是來著了,樂嗬嗬地等著看熱鬨;
稍稍看得深一點的,便琢磨著五長老這種時候弄這麼個難題,這是鐵了心要讓三長老難堪,攪黃了他的好事,兩人仇怨不小啊;
另外一些思慮更遠些的,則是想著漕幫內部的派係之爭,看來已經快浮到明麵上了,如果接下來葉家不能有強有力的舉措鎮壓,恐怕會生出大亂子;
而極少數真正知曉內情的,將注意力都放在了那道題上。
龍正清的臉色雖然依舊陰沉,但心裡卻慢慢降下了火氣。
知道幫內真正的糾紛和爭鬥所在的他知道,老五這是在給他出難題,但也是在點他。
你就這麼點本事,你寄身的葉家和漕幫,在這個天下能有多少分量,你自己搞得明白嗎?
如今天下局勢緊迫,豈能還如當年一般慢條斯理地過日子。
但想得明白歸想得明白,當著這麼多人的麵,給他出難題,他卻難消心頭惱恨。
他哼了一聲,“既然老五想跟老夫和在座的諸位賢達玩個把戲,盛情難卻,我們豈有拒絕之理,區區小題,諸位請隨手解之!”
眾人一聽這話,心頭忍不住暗罵一聲老狐狸。
原本是他和這五長老之間的恩怨,這一句話就把在場的人都牽扯進來了。
輸了大家本著麵子,也不好宣揚這事兒,真賊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五長老確實也有點過分,當著大家的麵搞這一出,多少有點不把大家放在眼裡了!
眾人生出些同仇敵愾的心,開始琢磨起這個題來,然後不少人的神色便悄然凝重。
首先,要測這屋子的具體高度,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其次,還要僅僅憑借一把短短的尺子,限定了工具;
最後,還要在一炷香之內測明白,這難度實在是有些高了。
有些說話不過腦子的,直接就嚷嚷起來。
“這有何難?找個身子靈活的,爬到房頂上,垂下繩子或者墨線,再用尺子量不就行了?”
旁邊便立刻有人反駁,“說了隻能用一把尺子,你用繩子和墨線就是違規了。”
“那我搭著梯子,就一尺一尺地量上去唄!”
“那梯子不還是違規了?”
“屮!照你這麼說,那人是不是也違規了?咋的,還要尺子成精,自己動啊!”
“你這就是狡辯了。懶得與你說!”
“要我說,這有何難,把建房的工匠找出來問一問不就行了,尺子都不用。”
“你這一炷香之內上哪兒去找啊?”
聽著眾人議論紛紛,龍家父子也明白了其中的難點,心也漸漸沉了下去,看來老五這是準備充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