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梆子聲剛響過三下,我就摸黑來到了後門。雨勢比昨夜更急,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我緊了緊背上的包袱,裡麵裝著衛子歇塞給我的幾塊乾糧和一把短刀。
後門的陰影裡,劉棠已經等在那裡。她換了一身粗布衣裳,頭發挽成農家女子的樣式,懷裡依然抱著那本《春秋》。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淚。
“走吧。”她遞給我一件蓑衣,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
我們沿著城牆根的小路疾行,雨水衝刷著腳下的泥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經過縣衙馬廄時,劉棠突然停下腳步,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塞進草料堆裡。
“給王嬸留的。”她解釋道,“她最愛吃的桂花糖。”
我心頭一顫。王嬸常說,劉棠小時候總愛偷吃她藏的桂花糖,每次被發現都要挨訓。如今這包糖,有可能再也等不到偷吃的人了。
城門的守衛正在打盹,我們輕易地翻過矮牆。城外的小路上停著一輛破舊的驢車,車夫戴著鬥笠,看不清麵容。
“衛大人安排的?”我低聲問。
劉棠搖搖頭:“我自己的路子。”
驢車在泥濘中艱難前行,車輪不時陷入泥坑,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雨幕中,涿鹿縣的輪廓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視線裡。
“我們去哪?”我問。
“先到渡口。”劉棠從懷中掏出一張泛黃的地圖,“然後換船南下。整個魏國境內就這一條江,從黑水江一路南下就能到雅安。”
我借著微光看去,地圖上標著一條蜿蜒的路線,從涿鹿到雅安,沿途畫著幾個紅圈,旁邊密密麻麻寫著小字。最引人注目的是雅安城郊的一個標記,“劉氏舊宅”。
雨勢漸小,東方泛起魚肚白。劉棠靠在車板上,眼睛半閉著,手指卻一直摩挲著《春秋》的封皮。我注意到她的指甲已經劈了好幾處,指縫裡還殘留著暗紅色的血痂。
“你睡會兒吧。”我說,“到了渡口我叫你。”
她搖搖頭,突然問道:“孝儒,你相信這世上有公道嗎?”
我一時語塞。想起爹常說的為政以德,想起阮姝臨終前的囑托,想起衛子歇眉間那道疤背後的故事。這世道,哪有什麼簡單的公道?
“我不知道。”我老實回答,“但我知道,有些人值得我們去討個說法。”
劉棠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這些天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你越來越像我爹了。”
渡口比想象中熱鬨。雖然天剛蒙蒙亮,已經有漁民在卸貨,商販在叫賣。我們的驢車剛停下,就有一個精瘦的漢子迎上來。
“兩位要渡河?”他眼睛滴溜溜地轉,打量著我們的裝束。
劉棠點點頭,從袖中摸出幾枚銅錢:“南下,要快船。”
漢子接過錢掂了掂,咧嘴一笑:“跟我來。”
所謂的快船不過是條破舊的漁船,船板上還殘留著魚腥味。船夫是個滿臉皺紋的老者,見我們上船,隻是沉默地撐開船篙。
河水湍急,小船在浪中顛簸。劉棠緊緊抓著船舷,臉色煞白。我這才想起,她怕水,連縣衙的荷花池都不敢靠近。
“彆看下麵。”我遞給她一塊薑糖,“含著會好些。”
她接過糖,指尖冰涼。就在這時,船身猛地一晃,她懷裡的《春秋》滑落,眼看就要掉進河裡。我眼疾手快地抓住,卻無意中翻開了夾著書簽的那頁。
不是《鄭伯克段》,而是一封夾在書頁間的信。墨跡已經褪色,但字跡依然清晰。
“棠兒,若見此信,為父已遭不測。真相藏在《春秋·昭公卷》批注中。切記,勿信朝中任何人,包括…”
信紙在此處被撕去一角,最後的署名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