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安的雨季總是來得突然而又纏綿。清晨時分,衛子歇推開竹窗時,簷下的青苔又厚了一層,在晨光中泛著濕潤的墨綠色。遠處山霧繚繞,將書院的白牆黛瓦洇成一幅流動的水墨畫。他低頭看了看案上的信箋——徐榮的字還是那麼醜,歪歪扭扭地寫著"三日後到",最後一個字的墨跡暈開了一大片,想必是寫信時又沾了酒。
"衛大人!"小學徒阿青慌慌張張跑進來,衣擺上沾著泥水,"後廚的臘肉被山貓叼走了!"
衛子歇慢條斯理地研著墨,墨錠在硯台上劃出均勻的圈:"去市集買條新鮮的,要肥瘦相間的。"
"可、可那是給徐將軍準備的..."阿青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知道那臘肉是眼前的侍郎大人特意托人帶回來的,用鬆枝熏了整整三個月。
筆尖頓了頓,衛子歇忽然笑了:"他可吃不出好壞。"說罷,在紙上添了一行小字:"臘肉被貓竊,改備鮮魚膾。"
窗外雨絲漸密,打在竹葉上沙沙作響。衛子歇的視線落在書架最上層的一個木匣上,那裡收著一把生鏽的短劍,是十年前徐榮第一次從軍時留下的。劍身上的血跡早已擦不乾淨,就像那些年邊關的風雪,永遠刻在記憶裡。
三日後,雅安難得放了晴。
徐榮牽著那匹跟隨他征戰多年的黑馬走過石橋時,驚飛了一群在溪邊飲水的白鷺。書院裡的孩子們扒著門框偷看,隻見這將軍甲胄未卸,腰間卻掛著個格格不入的繡花布囊,隨著步伐叮當作響。
"給你的。"徐榮把布囊重重扔在案上,倒出一堆形狀各異的石頭,"邊關撿的。"
衛子歇撿起一塊帶著紅紋的,對著日光細看:"血玉?"
"狗屁,就是普通石頭。"徐榮直接端起茶壺灌了一口,喉結上下滾動,"我瞧著像你畫的符,就帶來了。"
窗外蟬鳴驟起。衛子歇的目光掃過徐榮曬得黝黑的臉龐,最後落在他不自覺摩挲著護腕的右手上。他突然拽過那隻手腕,果然在護腕下看到一道猙獰的新傷,傷口邊緣還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
"小傷。"徐榮滿不在乎地抽回手,"比不得你身上的。"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嗤笑出聲。三年前黑水河那場惡戰,衛子歇中了三箭,徐榮背著他殺出重圍時,自己也被砍得血肉模糊。如今那些傷疤都成了下酒時的談資,就像此刻,他們默契地誰也沒提傷口上那可疑的青色。
入夜後,他們在後院支起小泥爐。
徐榮帶來的邊關烈酒在銅鍋裡翻滾,混著雅安特產的鬆茸和雞樅,鮮香隨著水汽蒸騰而起。衛子歇往湯裡撒了把枸杞:"喝這個,養胃。"
"酸唧唧的。"徐榮嘴上嫌棄,卻連喝了三碗。酒過三巡,他突然壓低聲音:"銅雀軍那邊又有動靜。"
衛子歇夾菜的手紋絲不動:"嗯。"
"你早知道?"徐榮的筷子停在半空。
"上個月有遊商在書院附近轉悠。"衛子歇指了指書架,"《山河誌》少了一冊。"
徐榮的瞳孔猛地收縮。那冊記載的,正是雅安周邊的山川地形。夜風吹得燈籠搖晃,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一個執筆,一個按劍,仿佛又回到少年時在學宮並肩作戰的模樣。
"這次待多久?"衛子歇突然問。
"天亮就走。"徐榮往爐膛裡添了塊炭,"北境不太平。"
衛子歇沒說話,隻是將溫好的酒推了過去。他們都知道,這短暫的相聚就像雅安的晴天一樣珍貴。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三更天了。
天蒙蒙亮時,徐榮被朗朗讀書聲吵醒。
他揉著眼睛走到廊下,看見衛子歇正在教孩子們念《詩經》。晨光透過老梅樹的枝葉,在那襲青袍上灑下斑駁光影。有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背得磕磕絆絆,衛子歇便蹲下來,握著她的手一字一句地教。
徐榮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學宮雨夜,也有人這樣握著他的手改劍譜。那時的衛子歇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如今眼角已有了細紋,但教人時的耐心絲毫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