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卷著寒意鑽進中軍大帳時,張副將接虎符的手正抖得厲害。甲胄上的銅環隨著他的動作叮叮當當撞在一起,細碎的響聲在帳內盤旋,倒像是誰在數著漏過指縫的沙。他喉結滾動了兩下,粗糲的嗓音裡裹著顫音:“末將這就去傳令。”轉身時腰間佩劍的穗子掃過案角,那盞點了半宿的油燈應聲落地,燈芯在殘油裡掙紮著跳了跳,最後化作一捧跳動的燈花,把他的影子投在帳壁上,忽明忽暗的像片將墜的葉子。
“娘娘放心,”他的靴底碾過燈台的碎片,聲音忽然硬了起來,“溫家軍的骨頭,從來都是硬的。”
帳外的風裹著秋草的腥氣撲進來,我下意識攏了攏袖口,指尖忽然觸到片溫潤的玉。是那半隻蝴蝶玉佩,瑾潼出發前塞給我的,說讓我替她好生收著。她留了另一半在自己懷裡,此刻想來該正貼著她的鎧甲,被體溫焐得溫熱,就像當年叔叔出征前,總把碧水姐給的那半塊雙魚佩揣在貼身處,說這樣刀槍不入。那時我總纏著叔叔問,玉又不是鐵甲,怎就擋得住箭?他便笑著刮我的鼻子,說人心要是定了,揣塊石頭都能成寶貝。
三日後的拂曉,滁州城東南的密林裡忽然騰起衝天火光。我在十裡坡的了望塔上看得真切,那火起得又急又猛,想來是張副將按計劃掘開了上遊的水渠,齊兵的糧草營被水一衝,再經秋風這麼一吹,頓時成了片火海。連天邊剛冒頭的朝霞都被染成了血色,紅得像要滴下來,倒比城樓上的戰旗還要紮眼。
恰在此時,東門忽然傳來震天的金鼓聲。瑾潼的佯攻選得正是時候,那鼓聲敲得又密又急,震得腳下的了望塔都跟著發顫,聽著倒不像廝殺,反倒像溫家軍在歡騰。我扶著木欄往下看,張副將親率的鐵騎正踏著晨霧衝陣,馬蹄揚起的塵土與遠處的火光融在一處,紅的黃的灰的攪成一團,像幅被頑童潑了濃墨的畫。
忽然就想起叔叔說過的話,他說打仗時的晨光最是殘忍。能把濺在草葉上的血照得像初春的花,把倒在地上的屍身照得像遭了雷劈的斷木,卻偏偏照不亮人心裡的窟窿。那時我不懂,隻覺得晨光總是暖的,直到此刻看著那片被染透的天空,才忽然明白,有些光越是明亮,越能顯出暗處的傷。
捷報送到京城時,元常陳正在禦花園給那池並蒂蓮澆水。他穿了件月白的常服,袖口卷著,露出半截清瘦的手腕,握著銅壺的樣子倒像個尋常的讀書人,半點看不出是坐擁整個大魏的帝王。信使的聲音太響,驚飛了池邊棲息的白鷺,那群白鳥撲棱棱掠過水麵,倒把他手裡的銅壺驚得“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水漫過青磚,順著磚縫蜿蜒流淌,像在寫一封無人能懂的信。他盯著那灘水看了半晌,才啞著嗓子問:“她……沒受傷吧?”我注意到他攥著捷報的手指關節都泛了白,紙角被捏得皺巴巴的,像片被揉過的枯葉。
“郡主在混戰中削了齊太子的盔纓,”信使低頭回話時,我瞥見他甲胄的縫隙裡夾著片明黃的綢布,想來是齊太子盔纓上的裝飾,“齊兵見太子遇險,陣腳頓時亂了。郡主乘勝追出三十裡,繳獲的糧草夠溫家軍吃上半年。”
元常陳忽然就笑了,那笑聲裡混著地上的水聲,淅淅瀝瀝的,倒像是在哭。“王叔當年追敵,也愛追三十裡,”他彎腰去撿那銅壺,指尖不小心碰在並蒂蓮的花瓣上,竟掐出個紅痕來,“朝臣總說窮寇莫追,他偏不。說這叫趕儘殺絕,省得留著過年。瑾潼也真是長大了,真有王叔當年的風範啊。”
我望著池裡被攪碎的蓮影,忽然想起瑾潼前幾日托人送來的信。信紙邊角都磨破了,上麵沒寫多少字,隻畫了隻振翅的蝴蝶,翅翼用明黃的顏料塗得鮮亮。想來此刻,那蝶翅該沾了不少塵土,卻定像她此刻的眼睛,亮得能照見人影。
滁州城解圍那日,瑾潼非要親自在城樓上插溫家軍的大旗。我趕到時,她正踩著半截斷磚往上遞旗杆,銀甲上的血漬已經凝成了暗紅,看著觸目驚心,可她偏笑得燦爛。風把旗角吹得獵獵作響,那聲音聽著像極了當年溫將軍在臨仙城樓上的號令。
插好旗,她從懷裡摸出那半隻蝴蝶玉佩,非要嵌在城樓的磚縫裡。“等天下太平了,”她對著城下的殘陽喊,聲音因為連日的廝殺已經劈了叉,卻透著股執拗的勁兒,“我就把爹娘的玉佩合起來,埋在這磚下。”
張副將在一旁偷偷抹淚,他說將軍當年守臨仙城時,也在城磚裡埋過東西。後來城破了,兵卒們在廢墟裡挖出來個梔子花香囊,囊裡的乾花早就成了灰,可那香氣卻像生了根,漫過斷壁殘垣,怎麼也散不去,總纏著人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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