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仙城的重建聲響,是從驚蟄那日開始的。
對於為什麼要重建臨仙城,眾說紛紜。有人說,是當今聖上為了紀念薨了的虞王殿下,把虞王殿下的發源地重新修建。也有人說,是皇後娘娘的旨意,畢竟那臨仙,算得上皇後娘娘的故鄉,也有人說是回紇臣服魏國後,西境穩固,在雅安以西需要再冊立回紇府…
可是溫瑾潼知道,這是一個約定,也是她一直藏在心中的秘密。
臨仙城是屬於溫北君,碧水,以及溫鳶的回憶。她並沒有參與那一段過去,而今父親已經離去了很多年,夢中母親的模樣也越來越遠,她想要通過那座已經淪為廢墟的城池來看看父母的過去,以及給了自己母親一樣關懷的姐姐的童年。
“傳旨下去,重建臨仙,玉鼓二城!”
溫瑾潼自然是不會知道重建玉鼓代表著什麼,那個曾經溫北君的戰友,老都尉王奕早已化為一抔黃土,甚至連老都尉最為倚重的年輕人,新任玉鼓都尉左梁也已經戰死。
曾經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們,衛子歇和徐榮也已年近三旬,都已成家,肖姚和左梁戰死,吳懷長大成人。
工匠們撬開斷壁殘垣時,鐵釺碰在一塊青灰色城磚上,發出“當啷”一聲脆響。磚縫裡嵌著半片乾枯的梔子花瓣,被風一吹,簌簌落在溫瑾潼的靴尖上。她蹲下身,指尖撚起那花瓣——褐色的脈絡裡還藏著絲淺黃,像被人用指腹反複摩挲過。
“是將軍當年埋的。”張副將拄著拐杖站在一旁,花白的鬢角沾著晨露,“守臨仙城那會兒,夫人每月派人送花來,將軍總把謝了的花瓣塞進城磚縫,說‘花魂能鎮邪’。”
溫瑾潼把花瓣收進貼身的錦囊,囊裡還躺著半隻蝴蝶玉佩,玉麵被體溫焐得溫熱。她抬頭望向遠處的城樓舊址,斷牆的豁口正對著東南方,那裡是齊國的方向。三個月前,淩蕤派來的使者在朝堂上摔了國書,說要“討回滁州之戰丟失的疆土”。元常陳當時正在批閱奏折,朱砂筆停在“休養生息”四個字上,墨跡暈開,像朵驟然綻放的血花。
“祠堂的大梁今日能架起來嗎?”溫瑾潼拍了拍膝頭的塵土,銀槍斜背在身後,槍纓是新換的明黃色,在風裡抖得像隻振翅的蝶。去年冬天,她在京城的兵器庫翻出這杆槍——槍杆上刻著“溫”字,是溫北君年輕時用過的,槍尖的寒光裡還凝著舊血的暗紅。
張副將往嘴裡塞了片薄荷葉子,辛辣的氣息嗆得他咳了兩聲:“工匠說卯時就能上梁。隻是……”他往東南方向瞥了眼,“斥候來報,齊軍在邊境增了三個營,夜裡總往咱們這邊放冷箭。”
溫瑾潼的指尖在槍杆上滑過,觸到一處凹陷——那是當年溫北君與回紇拚殺時,被對方的狼牙棒砸出的坑。她忽然想起五歲那年,父親把這杆槍交給她,說“槍是護人的,不是殺人的”。那時臨仙城還沒破,梔子花叢繞著城牆開得正盛,母親坐在花下繡荷包,絲線穿過布麵的聲音,混著父親教她紮馬步的喝聲,成了她最安穩的記憶。不,準確來說,這是溫鳶的記憶,她隻是那個聽故事的人。
祠堂的大梁在卯時三刻架起,鬆木的清香裡飄著墨香。元常陳題寫的“忠魂祠”匾額被八個壯漢抬著,紅綢從匾額上滑落時,露出“魂”字最後一筆的飛白——像道破空而去的箭。瑾潼望著匾額在晨光裡泛出的光澤,忽然注意到元常陳的袖口沾著木屑,想來是昨夜親手打磨過匾額的邊角。
“陛下怎麼親自來了?”她走上前,看見他靴底沾著泥,顯然是微服私訪。龍紋錦袍外罩著件素色披風,倒像個尋常的讀書人。
元常陳沒回答,隻是指著供桌旁的木架:“那是王叔當年用過的沙盤?”木架上擺著臨仙城的模型,城池四周插著小旗,藍色代表回紇,紅色代表溫家軍,紅色的旗子在沙盤上插得密密麻麻,像片燃燒的火。
“是張副將從廢墟裡刨出來的。”瑾潼伸手拂去沙盤上的灰塵,指尖碰倒了城南的小旗,“當年城破時,父親就是在這裡被回紇圍住的。”她把小旗重新插好,旗竿是根折斷的箭杆,箭頭還留在裡麵。
一陣馬蹄聲從城外傳來,煙塵裡滾出個穿黑衣的斥候,甲胄上沾著血:“郡主!齊軍在邊境燒了咱們三個哨所,還……還在營前掛了個木牌,寫著‘溫北君之女,不過爾爾’。”
溫瑾潼的手猛地攥緊槍杆,指節泛白。沙盤上的藍色小旗忽然被風吹倒,落在紅色的旗子中間,像滴進火海的墨。
元常陳彎腰扶起那麵藍旗,指尖在旗麵上撚了撚:“齊國想拿溫家軍立威。”他把藍旗插回原位,位置卻比原來偏了半寸,“朕已派了五千禁軍增援邊境,你留在這裡盯著祠堂,彆讓工匠們懈怠。”
瑾潼望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披風的下擺掃過沙盤,帶起一陣細塵。她忽然發現,元常陳的靴底也沾著片梔子花瓣——想來是方才站在她身邊時,被風卷過去的。這花瓣比她錦囊裡的那片更嫩些,許是今早從京城帶來的,禦花園的梔子花叢,總比彆處開得早。
日上三竿時,祠堂的大梁終於架穩了。工匠們往梁上係紅綢時,張副將忽然指著梁木內側:“看!”
那裡刻著行小字,是溫北君的筆跡:“乙亥年春,與妻植梔子於東牆下。”乙亥年,正是溫鳶及笄的那年。墨跡被水洇過,暈成片淡青,像有人哭過。
溫瑾潼抬手撫摸那行字,指腹觸到木紋裡的凹凸——是歲月磨不掉的溫柔。遠處的重建工地傳來夯土聲,一下下砸在地上,倒像在數著什麼。她忽然明白,父親當年埋在磚縫裡的,從來不是花魂,是念想。是想著等天下太平,能親手為母親摘下新綻的梔子花;是想著侄女和女兒長大,能在開滿花的城牆下,聽他講當年守城的故事。
而如今,這些念想正從殘磚斷瓦裡鑽出來,像新栽的梔子苗,帶著破土的韌勁。
溫瑾潼好像又一次看到了那個白衣男人站在她麵前,手裡舉著一塊紅豆酥,向著記憶中已經幾近模糊的母親的麵容,輕輕的說。
“碧水,我們的女兒,真的長大了呢。”
喜歡江花玉麵請大家收藏:()江花玉麵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