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昌明從檢察長辦公室出來,隻覺得一股冷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那股寒意,比漢東冬天的風還要刺骨。
他的腳步前所未有的沉重,像是灌滿了鉛,每一步都耗儘了全身的力氣,挪回了反貪處的樓層。
走廊裡靜悄悄的,針落可聞。
他路過祁同偉的辦公室,那扇門虛掩著,留著一條縫,像一隻窺探命運的眼睛。
季昌明停下腳步。
他魁梧的身軀在門前站定,猶豫了數秒,眼神複雜。
最終,他還是調整呼吸,推門走了進去。
辦公室裡,祁同偉正端坐著,目光專注地落在一份卷宗上,指尖輕點著桌麵。
聽到門響,他抬起頭。
見到是季昌明,他立刻起身,姿態謙遜,卻不卑不亢。
“季處長。”
“同偉,坐,坐。”季昌明疲憊地擺了擺手,自己卻沒坐。
他反而在不大的辦公室裡來回踱步,那雙擦得鋥亮的皮鞋,在地板上踩出焦躁不安的音符。
他似乎在組織語言,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剛才……在陳檢那裡。”季昌明終於開口,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被牆壁聽了去。
祁同偉放下了手中的筆,沒說話。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季昌明,眼神平靜如深潭,早已料到他會來。
“陳檢對京州防洪堤的案子,很生氣,雷霆之怒啊。”季昌明重重歎了口氣,臉上寫滿了為難。
“同偉,這個案子,你是知道的,是個天大的硬骨頭,誰碰誰死,前任王副處長就是前車之鑒。”
他死死盯住祁同偉的眼睛,話鋒一轉,每一個字都帶著強烈的暗示。
“陳檢……對你期望很高。”
“他說,你是省委鐘書記派來的得力乾將,是尖刀!”
“關鍵時刻,要頂得上去,要敢於亮劍!”
季昌明的每一個字,都砸入祁同偉的心湖。
但湖麵,沒有一絲波瀾。
祁同偉的腦海中,無數線索在這一瞬間瘋狂交織、碰撞,最終擰成一股!
高育良老師的話言猶在耳:防洪大堤,水深不見底,下麵埋著的人和事,能把天捅個窟窿。
這是警告,也是愛護。
而現在,陳岩石這尊老佛爺,磨刀霍霍,親手把這把能捅破天的刀,遞到了自己手上。
他想看的,不是自己查案,而是自己死。
按理說,他應該躲。
暫避鋒芒,徐徐圖之。
但……鐘書記呢?
那位將他從泥潭裡破格提拔起來的省委一把手,要他來漢東,難道就是為了讓他安安穩穩當個處長,混資曆的嗎?
不!
鐘書記要的,就是一把尖刀!
一把能夠撕開漢東官場這塊鐵板的,最鋒利的尖刀!
還有劉生、劉立那些上躥下跳的小醜,他們背後的勢力,不正是在這防洪堤的汙泥裡盤根錯節嗎?
所有線索,所有的人,所有的明槍暗箭,在這一刻,都清晰無比地指向了同一個坐標——京州防洪堤!
陳岩石以為這是把他推入萬劫不複的火坑。
他錯了。
錯得離譜!
這不是火坑。
這是鐘書記為他親手搭好的戲台,是一個能讓他一步登天的天大功勞!
是通往權力巔峰的投名狀!
想通了這一切,祁同偉心中所有的迷霧瞬間消散,一片清明澄澈。
他抬起眼,看向滿臉焦灼的季昌明,嘴角竟緩緩勾起一抹弧度。
那不是苦笑,不是強撐的笑。
而是一種……獵人看到獵物時,那種帶著絕對自信與一絲殘忍的笑意。
“謝謝季處長。”祁同偉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讓季昌明心驚肉跳的力量。
“您特意來提醒,這份情,我記下了。”
“至於這個案子……”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如鷹。
“我心裡,有數了。”
季昌明徹底愣住了。
他看著祁同偉那雲淡風輕,甚至隱隱帶著興奮的樣子,一股寒意比剛才在陳檢辦公室時更甚,瞬間從脊椎骨竄上天靈蓋!
他……他難道沒聽懂我的話?
還是說,他瘋了?
季昌明想再勸幾句,可話到嘴邊,看著祁同偉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感覺自己像個傻子,跑來提醒一頭猛虎,小心前麵的懸崖。
可那猛虎,分明是長了翅膀的!
最終,季昌明喉結滾動,隻感覺口乾舌燥,他搖了搖頭,試圖甩掉腦中荒謬的念頭,失魂落魄地轉身離開了。
他不懂。
他這輩子都可能不會懂了。
沒過多久,檢察長辦公室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
讓祁同偉過去一趟。
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一股壓抑到極致的低氣壓撲麵而來。
陳岩石就坐在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麵,臉色鐵青,麵前攤開的,正是那份京州防洪堤的案卷。
一頁頁罪證,仿佛一張張索命的符咒。
“同偉同誌,你來了。”陳岩石的聲音洪亮如鐘,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陳檢,您找我。”祁同偉站得筆直,身姿如鬆,不卑不亢。
但他心裡清楚,稱呼從“同偉”變成了“同偉同誌”。
這是要公事公辦,要拉開距離,要動手了。
“沒錯!”陳岩石猛地站了起來,那把老骨頭迸發出驚人的氣勢,開始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
他的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是在為誰敲響喪鐘。
“京州防洪堤的案子,想必你已經聽說了!”
“這是我們漢東檢察院的恥辱!是紮在我們心口的一根刺!”
“省委鐘書記親自過問的案子,到了我們這裡,居然成了死案!偵查員折進去兩個,線索全斷!外麵的老百姓,都在戳著我們的脊梁骨罵我們是飯桶!”